查理斯·蘭姆評傳(3 / 3)

蘭姆雖然使一雙特別的眼睛看世界上各種事情,他的道德觀念卻非常重。他用非常誠懇態度采取道德觀念,什麼事情一定要尋根到底赤裸裸地來審察,絕不容有絲毫偽君子成分在他心中。也是因為他對道德態度是忠實,所以他又常主張我們有時應當取一種無道德態度,把道德觀念撇開一邊不管,自由地來品評藝術同生活。偽君子們對道德沒有真真情感,隻有一副架子,記著幾句口頭禪,無處不說他的套語,一時不肯放鬆將道德存起來,這是等於做賊心虛,更用心保持他好人的外表,偷漢寡婦偏會說貞節一樣。隻有自己問心無愧的人才敢有時放了道德的嚴肅麵孔,同大家痛快地毫無拘管地說笑。在他那《莎士比亞同時戲劇家評選》裏他說:“霸占近代舞台的乏味無聊抹殺一切的道德觀念把戲中可讚美的熱烈情感排斥去盡了,一種清教徒式的感情遲鈍,一種傻子低能的老實漸漸盤繞我們胸中,將舊日戲劇作家給我們的強烈的情感同真真有肉有血生氣勃勃的道德趕走了……我們現在什麼都是虛偽的順從。”所以他愛看十八世紀幾個喜劇家Congreve,Falquhar Wycherley等描寫社會的喜劇。他曾說:“真理是非常寶貴的,所以我們不要亂用真理。”因為他寶貴道德,他才這麼不亂任用道德觀念,把它當做不值一句錢的東西亂花。蘭姆不怎麼尊重傳統道德觀念,他的觀念近乎尼采,他相信有力氣做去就是善,柔弱無能對付了事處處用盾牌的是惡,這話似乎有些言之過甚,不過實在是如此。我們讀蘭姆不覺得念查拉撒斯圖拉如此說地針針見血,那是因為蘭姆用他的詼諧同古怪的文體蓋住了好多驚人的意見。在他《兩種人類》那篇上,他讚美一個靠借錢為生,心地潔白的朋友。這位朋友豪爽英邁,天天東拉西借,壓根兒就沒有你我之分,有錢就用,用完再借,由蘭姆看起來他這種痛快情懷比個規規矩矩的人高明得多。他那篇最得所謂英國第一批評家Hazlitt擊節歎賞的文章《戰太太對於紙牌的意見》用使人捧腹大笑的筆墨說他這種做得痛快就是對的理論。他覺得叫花子非常高尚,平常人都困在各種虛榮高低之內,唯有叫花子超出一切比較之外,不受什麼時髦禮節習慣的支配,赤條條無牽掛,所以他把叫花子尊稱做“宇宙間唯一的自由人”。英國習慣每餐都要先感謝上帝,蘭姆想我們要感謝上帝地方多得很,有Milton可念也是個要感謝的事情,何必專限在飯前,再加上那時候饞涎三尺,哪裏有心去謝恩,所食東西又是煮得講究,不是僅僅作維持生命用,謝上帝給我們奢侈縱我們口欲,確在是不大對的。所以他又用滑稽來主張廢止。他在《傻子日》裏說:“我從來沒有一個交誼長久或者靠得住的朋友,而不帶幾分傻氣的……心中一點傻氣都沒有的人,心裏必有一大堆比傻還壞的東西。”這兩句話可以包括他的倫理觀念。蘭姆最怕拉長麵孔,說道德的,我們卻嚕蘇地說他的道德觀念,實在對不起他,還是趕快談別的罷。

法國十六世紀散文大家,近世小品文鼻祖Montaigne在他小品文集Essays序上說:“我想在這本書裏描寫這個簡單普通的真我,不用大言,說假話,弄巧計,因為我所寫的是我自己。我的毛病要纖毫畢露地說出來,習慣允許我能夠坦白說到哪裏,我就寫這自然的我到哪地步。”蘭姆是Montaigne的嫡係作家。他文章裏十分之八九是說他自己,他老實地親信地告訴我們他怎麼樣不能了解音樂,他的常識是何等的缺乏,他多麼怕死,怕鬼,甚至於他怎樣怕自己會做賊偷公司的錢,他也毫不遮飾地說出。他曾說他的文章用不著序,因為序是作者同讀者對談,而他的文章在這個意義底下全是序。他談自己七零八雜事情所以能夠這麼娓娓動聽,那是靠著他能夠在說閑話時節,將他全性格透露出來,使我們看見真真的蘭姆。誰不願意聽別人心中流露出的真話,何況講的人又是個和藹可親溫文忠厚的蘭姆。他外麵又假放好多筆名同杜撰的事,這不過一層薄霧,為的蘭姆到底是害羞的人,文章常用七古八怪的別號,這麼一反照,更顯出他那真摯誠懇的態度了。蘭姆最讚美懶惰,他曾說人類本來狀況是遊手好閑的,亞當墮落後才有所謂工作。他又說:“實在在一個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單什麼也不幹,次一等才是——好工作。”他那一篇《衰老的人》是個讚美懶惰的福音,比起Stevenson的《懶惰漢的辯詞》更妙得多,我們讀起來一個愛閑暇怕工作的蘭姆活現眼前。

蘭姆著作不大多,最重要是那投稿給《倫敦雜誌》,借伊裏亞Elia名字發表的絮語文五十餘篇,後來集做兩卷,就是現在通行的《伊裏亞小品文》(The Essays of Elia)同《伊裏亞小品文續編》(The Last Essays of Elia)。伊裏亞是南海公司一個意大利書記,蘭姆借他名字來發表,他的文體是模仿十七世紀Fuller,Browne同別的伊利莎白時代作家,所以非常古雅蘊藉。此外他編一本莎士比亞同時代戲劇作家選集,還加上批評,這本書關於十九世紀對伊利莎白時代文學興趣之複燃,大有關係。他的批評,吉光片羽,字字珠璣,雖然隻有幾十頁,卻是一本重要文獻。他選這本書的目的,是將伊利莎白時代人的道德觀念呈現在讀者麵前,所以他的選本一直到現在還是風行的。他還有批評莎士比亞悲劇同Hogarth的畫的文章。此外他同瑪利將莎士比亞劇編作散文故事,盡力保存原來精神。他對伊利莎白朝文學既然有深刻的研究,所以這本《莎氏樂府本事》,還能充滿了劇中所有的情調色彩,這是它能夠流行的原因。蘭姆做不少的詩同一兩編戲劇,那都是不重要的。他的書信卻是英國書信文學中的傑作,其價值不下於Cowper Southey,Cray Fitzerald的書牘,他那種纏綿深情同靈敏心懷在那幾百封信裏表現得非常清楚。他好幾篇好文章《兩種人類》,《新同舊的教師》,《衰老的人》等差不多全由他信脫胎出來。他寫信給Southey說:“我從來沒有根據係統判斷事情,總是執著個體來理論。”這兩句話可以做他一切著作的注腳。

蘭姆傳以Ainger做得最好,Ainger說:他是個利己主義者——但是一個沒有一點虛榮同自滿的利己主義者——一個剝去了嫉妒同惡脾氣的利己主義者。這真是蘭姆一生最好的考語。

近代專研究蘭姆,學蘭姆的文筆的Lucus說:“蘭姆重新建設生活,當他改建時節,把生活弄得尊嚴內容豐富起來了。”

十七年一月,北大西齋。

(《春醪集》,一九三〇年三月上海北新書局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