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斯·蘭姆評傳(1 / 3)

它在柔美風韻之外,還帶有一種描寫不出奇異的美;甜蜜的,迷人的,最引人發笑的,然而是這樣地動人的情緒又會使人心酸。

——Hawthorne-The Marble Faun

傳說火葬之後,心還不會燒化的雪萊,曾悱惻地唱:“我墮在人生荊棘上麵!我流血了!”人生路上到處都長著荊棘,這是無可諱言的事實。但是我們要怎麼樣才能夠避免常常被刺,就是萬不得已皮膚給那尖硬的木針抓破了,我們要去哪裏找止血的靈藥呢?一切戀著人生的人,對這問題都覺有細想的必要。查理斯·蘭姆是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導師。George Eliot在那使她丟失青春的長篇小說Romola裏麵說“生命沒有給人一種它自己醫不好的創傷”。蘭姆的一生是證明這句話最好的例,而且由他的作品,我們可以學到很多精妙的生活術。

查理斯·蘭姆——Coleridge叫他做“心地溫和”的查理斯——在一七七五年二月十八日生於倫敦。他父親是一個性情慈愛諸事隨便的律師,Samuel Salt的像仆人不是仆人,說書記又非書記式的雇員。他父親約翰·蘭姆做人忠厚慷慨,很得他主人的信任。蘭姆的幼年就住在這個律師所住的寺院裏,八歲進基督學校Christ Hospital受古典教育,到十五歲就離開學校去做事來持家了。基督學校的房子本來也是中古時代一個修道院,所以他十四年都是在寺院中過去的。他那本來易感沉悶的心情,再受這寺院中寂靜恬適的空氣的影響,更使他耽於思索不愛幹事了。他在學校時候與浪漫派詩人和批評家S.T.Cole-ridge訂交,他們的交誼繼續五十年,沒有一些破裂。蘭姆這幾年學校生活可以說是他環境最好的時期。他十五歲就在南海公司做書記,過兩年轉到東印度公司會計課辦事,在那裏過記賬生活三十三年,才得養老金回家過閑暇時光。不止他中年這麼勞苦,他年輕時候還遇著了極不幸的事。當他二十一歲的時候,他同一位芳名叫Ann Simmons姑娘發生愛情,後來失戀了,他得了瘋病,在瘋人院過了六個禮拜。他出院沒有多久,比他長十歲的姊姊瑪利·蘭姆一天忽然發狂起來,拿桌上餐刀要刺一女仆,當她母親來勸止時候,她母親被誤殺了。瑪利自然立刻被關在瘋人院了。後來瑪利雖然經法庭判做無罪,但是對於瑪利將來生活問題,蘭姆卻有許多躊躇。瑪利在她母親死後沒有多久時候漸漸地好了,若是把她接回家中住,老父是不答應的。把一個精神健全,不過一年有幾天神經會錯亂的人關在瘋人院裏,蘭姆覺得是太殘酷了。並且瑪利是個極聰明知理的女子,同他非常友愛,所以隻有在外麵另賃房子一個辦法。不過蘭姆以前入僅敷出,雖然有位哥哥,可是這個大哥自私自利隻注意自己的腳痛,別的什麼也不管,而且堅持將瑪利永久關在瘋人院裏,蘭姆在這萬分困難環境之下,定個決心,將瑪利由瘋人院領出,保證他自己一生都看護她。他恐怕結婚會使他對於瑪利招扶不周到,他自定終身不娶。一個二十一歲青年已背上這麼重負擔,有這麼淒慘的事情占在記憶中間,也可謂極人生的悲哀了。不久他父親死了。以後他天天忙著公司辦事,回家陪伴姊姊,有時還要做些文章,得點錢,來勉強維持家用。瑪利有時瘋病複發,當有些預征時候,他攜著她的手,含一泡眼淚送入瘋人院去,他一人回到家裏癡癡地愁悶。在這許多困苦中間,蘭姆全靠著他的美妙樂天的心靈同幾個知心朋友Wordsworth,Coleridge,Hazltt,Manning Rickman,Earton Burney,Carey等的安慰來支援著。他雖然厭惡工作,可是當他得年金後,因為工作已成種習慣,所以他又有無聊空虛的愁苦了。又加上他好友Coleridge的死,他晚年生活更加黯淡。在一八三四年五月二十日他就死了。他姊姊在半知覺狀態之下,還活了十三年。這是和他的計劃相反的,因為他希望他能夠比他姊姊後死,免得她一個人在世上過淒涼的生活。他所有的著作都是忙裏偷閑做的。

人生的內容是這樣子紛紜錯雜、毫無頭緒,除了大天才像莎士比亞這般人外多半都隻看人生的一方麵。有的理想主義者不看人生,隻在那裏做他的好夢,天天過雲霧裏生活,Emerson是個好例。明知人生裏充滿了缺陷同醜惡,卻掉過頭來專向太陽照到地方注目,滿口歌頌自然人生的美,努力去忘記一切他所不願意有的事情,十九世紀末葉英國有名散文家John Brown醫生屬於這一類。還有一種人整個心給人世各種齷齪事擾亂了,對於一切虛偽,殘酷,麻木,無恥攻擊同厭惡得太厲害了,仿佛世上隻有毒蛇猛獸,所有歌鳥吟蟲全忘記了。斯夫特主教同近代小說家Butler都是這一類人。他們用顯微鏡來觀察人生的斑點,弄得隻看見缺陷,所以斯夫特隻好瘋了。以上三種人,第一種癡人說夢,根本上就不知道人生是怎麼一回事,第二種人躲避人生,沒有膽量真真地咦著人生,既是缺乏勇氣,而且這樣同人生捉迷藏,也抓不到人生真正樂趣。若使不願意看人生缺陷同醜惡,而人生缺陷同醜惡偏排在眼前,那又要怎麼好呢?第三種人詛咒人生,當他謾罵的時候,把一切快樂都一筆勾銷了。隻有真真地跑到生活裏麵,把一切事都用寬大通達的眼光來細細咀嚼一番,好的自然讚美,缺陷裏頭也要去找出美點出來;或者用法子來解釋,使這缺陷不令人討厭,這種態度才能夠使我們在人生途上受最少的苦痛,也是止血的妙方。要得這種態度,最重要的是廣大無邊的同情心。那是能夠對於人們所有舉動都明白其所以然;因為同是人類,隻要我們能夠虛心,各種人們動作,我們全能找出可原諒的地方。因為我們自己也有做各種錯事的可能,所以更有原諒他人的必要。真正的同情是會體貼別人的苦衷,設身處地去想一下,不是僅僅容忍就算了。用這樣眼光去觀察世態,自然隻有欣歡的同情,真摯的憐憫,博大的寬容,而隻覺得一切的可愛,自己生活也增加了無限的趣味了。蘭姆是有這精神的一個人。有一回一個朋友問他恨不恨某人,他答道:“我怎麼能恨他呢?我不是認得他?我從來不能恨我認識過的人。”他年輕的時候曾在一篇叫做《倫敦人》上麵說:“經常當我在家覺得煩膩或者愁倦,我跑到倫敦的熱鬧大街上,任情觀察,等到我的雙頰給眼淚淌濕,因為對著倫敦無時不有像啞劇各幕的動人擁擠的景況的同情。”在一篇雜感上他又說:“在大家全厭棄的壞人的性格上發現出好點來,這是件非常高興的事,隻要找出一些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就夠了。從我知道他愛吃南野的羊肉起,我對Wiks也沒有十分壞的意見。”蘭姆不求壞人別有什麼過人地方,然後才去原諒,隻要有帶些人性,他的心立刻軟下去。他到處體貼人情,沒有時候忘記自己也是個會做錯事說錯話的人,所以他無論看什麼,心中總是春氣盎然,什麼地方都生同情,都覺有趣味,所以無往而不自得。這種執著人生,看清人生然後抱著人生接吻的精神,和中國文人逢場作戲,遊戲人間的態度,外表有些仿佛,實在骨子裏有天壤之隔。中國文人沒有挫折時,已經裝出好多身世淒涼的架子,隻要稍稍磨折,就哼哼地怨天尤人,將人生打得粉碎,僅僅剩個空虛的驕傲同無聊的睥睨。哪裏有蘭姆這樣看遍人生的全圓,千災百難底下,始終保持著顛撲不破的和人生和諧的精神,同那世故所不能損害毫毛的包括一切的同情心。這種大勇主義是值得讚美,值得一學的。

蘭姆既然有這麼廣大的同情心,所以普通生活零星事件都供給他極好的冥想物件,他沒有通常文學家習氣,一定要在王公大人,驚心動魄事情裏麵,或者良辰美景,旖旎風光時節,要不然也由自己的天外奇思,空中樓閣裏找出文學材料,他相信天天在他麵前經過的事情,隻要費心去吟味一下,總可想出很有意思的東西來。所以他文章的題目是五花八門的,通常事故,由倫敦叫花子,洗煙囪小孩,燒豬,肥女人,饕餮者,窮親戚,新年一直到莎士比亞的悲劇,De Foe的二流作品,Sidney的十四行詩,Hogarth的譏笑世俗的畫,自天才是不是瘋子問題說到彩票該廢不廢問題。無論什麼題目,他隻要把他的筆點綴一下,我們好像看見新東西一樣。不管是多麼乏味事情,他總會說得津津有味,使你聽得入迷。A.C.Benson說得最好:“查理斯·蘭姆將生活中最平常材料浪漫地描寫著,指示出無論是多麼簡單普通經驗也充滿了情感同滑稽,平常生活的美麗同莊嚴是他的題目。”在他書信裏也可看出他對普通生活經驗的玩味同愛好。他說:“一個小心觀察生活的人用不著自己去鑄什麼東西,‘自然’已經將一切東西替我們浪漫化了。”(給Bernard Barton的信)在他答Wordsworth請他到鄉下去逛的信上,他說:“我一生在倫敦過活,等到現在我對倫敦結得許多深厚的地方感情,同你山中人愛好呆板板的自然一樣,Straed同Fleet二條大街燈光明亮的店鋪;數不盡的商業,商人,顧客,馬車,貨車,戲院;Covent公園裏麵包含的嘈雜同罪惡,窯子,更夫,醉漢鬧事,車聲;隻要你晚上醒來,整夜倫敦是熱鬧的;在Fleet街的絕不會無聊;群眾,一直到泥巴塵埃,射在屋頂道路的太陽,印刷鋪,舊書攤,商量價的顧客,咖啡店,飯館透出菜湯的氣,啞劇——倫敦自己就是個大啞劇院,大假裝舞蹈會——一切這些東西全影響我的心,給我趣味,然而不能使我覺得看夠了。這些好看奇怪的東西使我晚上徘徊在擁擠的街上,我常常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看這麼多生活,高興得流淚。”他還說:“我告訴你倫敦所有的大街傍道全是純金鋪的,最少我懂得一種點金術,能夠點倫敦的泥成金——一種愛在人群中過活的心。”蘭姆真有點泥成金的藝術,無論生活怎樣壓著他,心情多麼煩惱,他總能夠隨便找些東西來,用他精細微妙靈敏多感的心靈去抽出有趣味的點來,他嗤嗤地笑了。十八世紀的散文家多半說人的笑臉可愛,蘭姆卻覺天下可愛東西非常多,他愛看洗煙囪小孩潔白的牙齒,倫敦街頭牆角鶉衣百結,光怪陸離的叫花子,以至倫敦街聲他以為比什麼音樂都好聽。總而言之由他眼裏看來什麼東西全包含無限的意義,根本上還是因為他能有普遍的同情。他這點同詩人Wordsworth很相像,他們同相信真真的浪漫情調不一定在奪目驚心的事情,而俗人俗事裏布滿了數不盡可歌可歎的悲歡情感。他不把幾個抽象觀念來抹殺人生,或者將人生的神奇化作腐朽,他從容不迫地好像毫不關心說這個,談那個,可是自然而然寫出一件東西在最可愛情形底下的狀況。就是Walter Pater在《查理斯·蘭姆評傳》所說the gayest,happiest attitude of things。因此蘭姆隻覺到處有趣味,可賞玩,並且絕不至於變做灰色的厭世者,始終能夠天真地在這碧野青天的世界歌頌上帝給我享受不盡同我們自己做出鑒賞不完的種種物事。他是這麼愛人群的,Leigh Hunt在自傳裏說“他寧願同一班他所不愛的人在一塊,不肯自己孤獨地在一邊”,當他姊姊又到瘋人院,家中換個新女仆,他寫信給Bernard Barton,提到舊女仆,他感歎著說:“責罵同吵鬧中間包含有熟識的成分,一種共同的利益——定要認得的人才行——所以責罵同吵鬧是屬於怨,怨這個東西同親愛是一家出來的。”一個人愛普通生活到連吵架也信做是人類溫情的另一表現,普通生活在他麵前簡直變成做天國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