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悠揚的簫聲從小舟上傳來,春風一吹,仙樂似的飄上天際。江岸兩旁是數排開過季的桃花,花瓣早已經不住春風的撥弄,灑脫地離了枝,在藍天白雲間翻飛回蕩。輕盈的花瓣和著起伏的旋律,翩翩起舞,動聽的簫聲仿佛也染上了醉人的花兒香。
這是爛漫春日裏,自由的風、自由的花、自由的簫聲。
卻不是自由的人。
艄公在船尾緩緩搖船。船頭上,一個白衣男子迎風而立,風將他的長衫下擺徐徐吹起,僅是背影,便足有十分神朗飄逸。暖風拂麵,花香醉人,眼前所見雖是大好春光,而他的心中卻是一片混沌黯然的天地。
一隻白蝶飛來,停在他的無名指上——無名指微微下移,正要奏出這首曲子後半段的首音。
此曲名叫《蕭花遊》,世間上隻有兩個人聽過。
不過此時此刻,的確是多了一個人聽過這首曲子,便是艄公。
這是名年輕的艄公,二十出頭的年紀,生在長江上遊白家村一個貧瘠人家。百家村人世代以擺渡為生,族譜傳到他這輩,照理應取名“兮”字。他父母都是鄉野粗人,識不得幾個字,不認得這個“兮”也就罷了,偏偏又誤認作了“誇”字——便取名“白誇”。哎,白誇白誇,誇了也白誇嘛!名字雖然悲催,但祖上的規矩萬不能改,那對鄉野夫婦認命之餘,便給這孩子取了個小名,叫阿誇。
阿誇真的經不起誇,接連三日,都沒有一名乘客願意上他的船。直到這名白衣男子出現,他才知道自己真的轉運了。
天方微明的時候,白衣男子上了船,隻拋了一句“去三河鎮”,便遞出一錠銀子,阿誇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傻笑了一路。
舟行至一半,阿誇也不住納悶:“這家夥也真怪,上了船,不吃不喝,嘴裏鼓弄那帶孔的玩意兒,真不嫌累。”笑著問道:“客官,咱們夜裏才到,要不要歇一歇,吃點東西?”白衣男子停下吹奏,但蕭依然端在口邊——“我那小盒子裏有幾個火燒、茶蛋,你拿去吃吧。”
此話平淡似水,阿誇臉頰微搐,心裏麵對這人的好奇又增了三分:“你倒是真客氣,先是上船時付好了十倍銀子,現下又倒貼吃食,“既怪之則安之”,我還客氣甚麼!”笑嗬嗬地回了句:“說的是,我填飽了肚子也好給您賣力呐!”隨即便打開小木盒——嘿呦,竟是加葷的驢肉火燒!他一手捏起一個,左右開弓地大嚼起來。
不知不覺,江底像換了一張臉,原本搖動的藍天白雲,此時急風驟起,暗流湧動,落日在水下浮沉。江麵如一片金色大毯,被跳躍的江浪分割成了亂糟糟的碎片。阿誇知道這是黃昏時漲潮的先兆,實屬常見,隻要小心穩好舵,船體雖劇烈晃動,並沒什麼險情。他瞧了一眼白衣男子,但見他依舊穩穩地佇立在船頭,吹著曲子,曲隨景變,卻是淒涼傷感的曲調。
阿誇哪裏還顧著聽這曲子的變調,先是倦,到後來麻木了。“他吹著不累,我聽著就不累。”他一路拿這話安慰著自己,這時再也忍耐不了,憋飽一口氣正要吐出,這簫聲竟戛然而止。
阿誇如釋重負,他一口氣剛籲出一半,那白衣男子突然疾呼一聲——“停船!”
“怎麼啦?客官!”
“那是什麼?”白衣男子揚手一指。
阿誇朝他所指方向尋去,但見不遠處的暗流中漂浮著一個灰色凸狀物,仔細一瞧,這物事的前端還係了幾根烏黑色的長布條——等等,不是長布條、是頭發、人的頭發!艄公登時滲出冷汗,暗暗心驚:“見鬼了,這麼急的水流,竟沒將這人衝走。。。。”他強吞一口唾沫,定了定神再一瞧,原來這峭壁上斜出來兩條樹枝,將這人的衣服恰好卡住,才得已幸免。
“快停船!”白衣男子再次喝道。阿誇也是一驚,但很快平靜下來,見怪不怪道:“那人肯定沒得救,爺何必白費力氣呢,再說咱們順水行舟,水這麼急,想停也停不。。。。。啊!你幹什麼!”
撲通一聲,白衣男子不及脫下外褂鞋子,縱身跳入急流之中。
這一下變生倉促,艄公慌忙轉舵,奮力朝峭壁邊劃去。白衣男子似乎很通水性,轉眼便遊到那人身旁,一手搭牢住他的胳膊,另一手劃水遊行,一點一點地蹭了過來,返回時拖著個人,明顯慢了許多。
白衣男子雙手一托,正要將那人送上船,阿誇背著手冷冷道:“這要是個沒氣的,就晦氣了!”
“他還活著!接著!”白衣男子的聲音斬釘截鐵,暗藏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威懾。
“哎!”阿誇歎了口氣,半信半疑將接那人接上船來。
黃昏之色越發濃重,讓人的心裏也無端添上了如潮水一般渾濁的壓抑,令人難以透氣。
然而,即使周遭的環境如此的壓抑不堪,那溺水之人依舊頑強地活過來了。
這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他緩緩睜開眼睛,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望著眼前這兩個人。他緩緩開口,說了一句幾乎所有死裏逃生的人都要說的話——
“我沒死?”
“恩,”白衣男子微笑道,“要不是你被一根樹枝刮住,我們也無計可施。”
聽了這話,那老者的眼中閃現出一抹失望之色,忽然間又哈哈地一陣大笑。隻聽老者興奮地喘著氣道:“知易者不易。。。。。自觀者渾呐!我竟然沒死!。。。。。哈哈哈。。。。”阿誇見他醒來神誌不清,詭異地嘿嘿笑笑,撇嘴說道:“客官,你千辛萬苦救上個瘋子。”
白衣男子並不理會他的話,隻問那老者:“前輩是算命先生?”
老者眼眸霍地一亮,脫口而出道:“好眼力!你怎麼看出來的?”正要回答,那老者突然打斷道:“‘知易者不易’,可是這一句?”白衣男子會意地點了點頭。站在一旁的阿誇卻仍是一團霧水,老者得意地笑道:“小子,讓我這個瘋子告訴你,‘易’指周易,是占卜之術,所謂知易者嘛,嘿嘿,便是我這個算命老頭。”
阿誇一臉不屑,聳了聳肩說道:“那你一陣嘿嘿地在笑什麼?你沒給自己算算,今日會遭這一劫嗎?”
那老者也聳了聳那一對臥蠶眉,笑道:“老朽笑的就是自己,可不扯吹牛大話,打從出山起,老朽給人算了一輩子命,從未失算一卦。哎!可惜輪到自己,卻是乾坤顛倒,貽笑大方!”
說著,老者接連喘了幾口粗氣,眼見那那劃船的小子依舊努嘴不搭理,冷笑道:“我各問你倆一個問題,保準你們都知道答案,卻誰也答不上來。”
“嘿!好哇!”阿誇眼睛泛出光來,說道:“你問!”老者正眼兒也不瞧他,隻問了句:“小子,你尊姓大名啊?”
阿誇登時麵色如土,自己當然知道答案,卻難以啟齒,一時竟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