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10月23日,我和幾個高中畢業的同學走下大巴,佇立在怒江峽穀的一個山腳下,忐忑地等待上麵的村寨派人來接。
峽穀,總是有些神秘的氣息。已是傍晚時分,一裏開外,怒江水默默地流著,泛起變幻莫測的道道水紋。夕陽暖黃,餘暉斜照東岸高高的山崖,剪映出一群群歸巢山鳥的灰影。向西望去,延綿不絕的山峰忽明忽暗,沉甸甸地倚在天際,那就是日夜俯瞰怒江奔流的高黎貢山。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惶惑:難道以後就要在這深深的怒江峽穀中紮下根來,日複一日地勞作,在高山與江水的籠罩中度過一生?一切都沒有答案,我驀然有些失落,天色似乎更加灰暗了。
沒想到,兩年後的1975年,也是10月23日,我坐在大卡車上,在同一個地點啟程,回城當了工人。那一天,那個叫“芒合”的傣族寨子漸漸遠去,直到看不見,但我還是看了又看,滿心的不舍。
1978年2月,我考入複旦大學,從學生到教師,在上海一晃多年。雖說學業、工作緊,也走過了世界上不少地方,但夜深人靜之時,常常有一種無形的引力,帶我夢回曾經生活了兩年的怒江峽穀。金黃的杧果、肥碩的芭蕉葉、雪白的瀑布、傣家人的火把、月夜的稻香……一切一切,都飄蕩在記憶之海中,融入生命的脈動中。
我插隊所在的芒合寨散在一片高坡上,坡後是一道清冽的河流。河水自山穀蜿蜒而下,山穀兩旁是枝葉葳蕤的熱帶雜木林。林子裏散布著數不盡的山花、野果。最常見的是橄欖,綠的、黃的、大的、小的,林林總總,一樹又一樹。這裏的山也千姿百態,拐一個彎,眼前就變了樣。水往低處流,在山和山之間劃下一道道山澗,山澗自然也彎彎曲曲。奇妙的是,沿山澗向上望,極遠處的樹木茂密處,隱約一道瀑布遙掛山崖,那大概是這條河的上遊了。從瀑布再往上看,景色飛快變化,綠色猶如被一支巨筆匆匆抹去,隻留下灰茫茫的鬆柏,點綴在峻峭的高寒處。從它們稀落的遠影看,那裏的風日夜刮個不停。從那片灰色再向上,亮閃閃地浮著皚皚的白雪,透出聖潔與威嚴。白雪之上,千丈古岩赫然聳立,青光閃閃,那是高黎貢山的高峰,本色、凜然又單純。
這就是芒合寨的背景,一幅巨大的垂直畫卷。這畫卷的縱深,不過短短幾十裏,但視野中的風景,千變萬化。從這美麗畫卷中流出來一道嘩嘩作響的大河,從村後繞了個彎,跳躍著飛馳而下,躍入怒江,激起不盡的喧嘩。
來到芒合寨不久,便是熱鬧的春節。初春二月,江風已經暖了。無雨的時節,江水碧綠,波紋柔而長,攜著山影而來,流著落花而去。江岸一片銀白,裸露的江沙晶晶閃亮。成群的木棉樹還沒有長出綠葉,古灰色的枝頭上卻已經綻開了一朵朵火紅的花,倒映在一江春水之中。這是怒江最妖嬈的時光,它一路化開冬日的蕭瑟,帶來兩岸五彩的春意。隨著布穀鳥的呼喚,傣家人進入了繁忙的春種時節,曬田、放水、育秧、插秧……一年的耕作,開始了。自然在默默地運行,江水和高山和諧地傳遞著萬物生長的節律,美麗的芒合寨,遠遠望去,籠罩在濃濃的綠蔭中,若隱若現,一切都天衣無縫,共容在山水相依的情意中。一道道水田、一壟壟甘蔗、一片片芭蕉林沿著緩緩的坡地舒展開來,仿佛是生靈千古的呼吸。
怒江兩岸,並不是芒合寨得天獨厚,獨領風流。沿著怒江西岸的山道行走,一道道江灣接著一片片山坡,一張一弛地伸向遠方。山坡有大有小,各族百姓就棲息在這些可耕可居的山地上。山坡的後麵大多有河,河兩岸一定有山,屏風般交錯著,移向高黎貢山的深處。在春日裏登高遠望,天地人渾然一體,氣勢磅礴而又純淨澄明。從古到今,人們追求的不正是這種物我兩忘的境界嗎?
被這片大自然的靈秀之地吸引,傣族、傈僳族、彝族、景頗族、德昂族,還有漢族紛紛在怒江兩岸定居,形成多民族雜處的特異人文。當時每月逢十,是各族人“趕擺”(“集會”之謂)的日子。趕擺的地方,可以說是個小小的民族服裝展示會,各族人來來往往,服飾五顏六色,風情瑰麗。印象最深的是景頗族的男人和德昂族的女人。景頗男人的服裝大黃大黑,腰上斜掛著一把長刀,威風凜凜。而德昂女人上裝綴滿銀子打的圓片,小腿上套著密密的黑色竹圈,走起來颯颯有聲。賣東西的人並不稱斤論兩,而是按“個”或“串”或“堆”交易。各族人有時語言不通,就用手比比畫畫,彼此會意一笑。趕擺時能見到很多城裏難得見到的稀罕東西。山野風貌濃濃的攤位上,有時也能看到日本的雙獅表、東南亞的T恤衫、美國的打火機……儼然有了全球化氣息。那裏離緬甸很近,人流往返,也帶來了異國他鄉的物資。
峽穀裏的人生活很簡單,耕種稻田山地,還有密密的甘蔗林。甘蔗是村寨重要的經濟作物,讓芒合寨的強勞力一天能掙一塊六毛錢。記得我剛剛到上海讀書的時候,有次與當過知青的同學一起聊天,談起收入,才知道很多人在農村勞動一天竟然隻得到兩三毛錢。這使我猛然明白,怒江雖然山高路遠,但上天待人並不薄,使那裏的人們在一個普遍貧困的年代,還有超出平均水平的收入。然而這種記憶是短暫的,芒合寨在短短的一年中,也遭遇了元氣大傷的收入銳減,起因是計劃經濟的指令。上級讓芒合寨劃出100畝地栽種棉花,而熱帶地區種棉花,最大的問題是治蟲。棉花苗剛出土,各種蟲害就洶洶而來。唯一的辦法是噴灑藥水。於是我和幾個社員天天背著噴霧器與棉蟲戰鬥,幾天一個循環,根本不敢停。棉花地中央有一棵光禿禿的樹,不知死去多少年。但我們開始打藥水的第二天清晨,遠遠看去,地裏那棵枯樹一夜之間青枝綠葉!太不可思議了,我們簡直要相信世界有神了。我跑到樹旁細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原來那些“綠葉”是一樹密密麻麻的碧色毛蟲。看來是它們受不了滿地的藥水氣息,到樹上避難了。這是我人生中看到的最驚悚的畫麵,至今曆曆在目。這些棉花地費盡了芒合寨的人力、物力,最後的結果,一畝地僅能收到十來斤棉花,幾乎把生產隊拖垮了。這記憶伴隨著回城後的精神成長,讓我深深地知道,我們為什麼需要改革開放,為什麼不能讓這樣的苦難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