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劄言慎可家事頗詳,自是致維樞者。編輯誤列,不待詳辨。至牧齋與梁化鳳之關係,俟後論之,茲暫不涉及。
又,第三章引錢肇鼇《質直談耳》,謂河東君在周道登家為群妾所譖,幾至殺身,賴周母之力得免於死。觀牧齋《梁母吳太夫人壽序》可證河東君與慎可母之關係,與應付周旋念西母者,正複相同。河東君善博老婦人之歡心一至於此。噫!天下之“老祖宗”固不少,而“鳳丫頭”豈能多得者哉?牧齋之免禍,非偶然也。
前論牧齋所以得脫黃毓祺案牽累之故,疑與梁維樞有關。惜今尚未發見確證,故難決言。檢趙宗建《舊山樓書目》,載有:
柳如是家信稿(原注:“十六通。自寫。”)一本。牧齋甲申年日記一本。又乙酉年日記一本。
又記豫王下江南事跡一本。
又被累下獄時與柳如是信底稿(原注:“內有詩草底稿。”)一本。
等數種。若非偽托,而又尚存天壤間者,則實為最佳史料。唯未曾親睹,不能判其然否,殊深悵恨也。但有一點可以斷定者,即牧齋之脫禍,由於人情,而不由於金錢。今所見載記,如葉紹袁《啟禎記聞錄·七》附《芸窗雜錄記》“順治四年丁亥事”略雲:
海虞錢牧齋,名謙益,中萬曆庚戌探花,官至少宗伯,曆泰昌、天啟、崇禎、弘光五朝矣。乙酉歲,北兵入南都,率先歸附,代為招撫江南,自謂清朝大功臣也。然臣節有虧,人自心鄙之。雖召至燕京,任為內院,未幾即令馳驛歸,蓋外之也。四月朔,忽緹騎至蘇猝逮雲。
錢牧齋有妾柳氏,寵嬖非常。人意其或以顏貌,或以技能擅長耳。乃丁亥牧老被逮,柳氏即束裝挈重賄北上,先入燕京,行賂於權要,曲為斡旋。然後錢老徐到,竟得釋放,生還裏門。始知此婦人有才智,故緩急有賴,庶幾女流之俠,又不當以閨閫細謹律之矣。
及計六奇《明季南略·九》“黃毓祺起兵行塘”條附記雲:
(黃毓祺)將起義,遣徐摩往常熟錢謙益處提銀五千,用巡撫印。摩又與徽州江某善。江嗜賭而貪利,素與大清兵往還。知毓祺事,謂摩返必挾重資,發之可得厚利。及至常熟,錢謙益心知事不密,必敗,遂卻之。摩持空函還,江某詣營告變,遂執毓祺及薛生一門(寅恪案:“薛生”指薛繼周之第四子),解於南京部院,悉殺之。錢謙益以答書左袒得免。然已用賄三十萬矣。
之類,皆未明當日事實所致。葉氏之書,大抵依時日先後排列,但“錢牧齋有妾柳氏”條,乃聞牧齋脫禍以後,因補記於“海虞錢牧齋名謙益”條相近處,蓋以同述一事故也。所可注意者,其記牧齋被逮至蘇,在丁亥四月朔,與洪亨九原《揭》所引吳勝兆供詞及牧齋自記丁亥三月晦日在家忽被急征者相合。常熟距蘇州甚近,葉氏於四月朔聞訊,遂筆錄之耳。天寥與牧齋之關係,迥非謝象三之比,然其記牧齋被逮事,亦在順治四年丁亥,殊有參考之價值。至於所言河東君挈重賄北上,先入燕京,牧齋徐到一節,乃得之輾轉傳聞,可不置辯。葉氏言“重賄”,計氏言“用賄三十萬”,皆未悉牧齋當日經濟情況者之揣測。茲略征載記,以證牧齋此時實不能付出如此巨大數量之金錢,而河東君之能利用人情,足使牧齋脫禍,其才智尤不可及也。關於牧齋經濟情況之記載,雖頗不少,但一人一家之貧富,亦有改變,故與黃毓祺案發生之時間相距前後久遠者,可不征引。前論河東君患病,經江德璋治愈,牧齋以玉杯贈江為謝,因述及順治二年乙酉清兵破明南都,牧齋奉獻豫親王多鐸之禮物獨薄一事,據此得知牧齋當時經濟情況實非豐裕。蓋值斯求合苟免之際,若家有財貨而不獻納,非獨己身不應出此,亦恐他人未必能容許也。南都迎降之年,下距黃毓祺案發生之歲,時間甚近,故牧齋必無重資厚賄以脫禍之理。今存《牧齋尺牘》,其中訴窮告貸之書劄不少,大抵距黃案時間頗遠,以非切當之資料,不多引。唯《與毛子晉四十六通》,其第三十九通雲:
獄事牽連,實為家兄所困。頃曾專信相聞,而反倩筆於下走者,老顛倔強,恥以殘生為乞丐耳。未審亦能悉此意否也?歸期不遠,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
檢《有學集·一七·賴古堂文選序》雲“己醜之春予釋南囚歸裏”,可證牧齋於順治六年己醜春間,被釋歸常熟。此劄末署“仲冬四日”,即順治五年戊子十一月初四日。“嘉平初,定可握手”者,謂戊子年十二月初,可還家與子晉相見。牧齋作此劄,尚在黃案未了結之時。然則葉、計兩氏所言之非信史,更可見矣。
又,葉、計兩氏所以有此記載,蓋據當時不明牧齋經濟情況者之傳說。牧齋雖不以富名,但家藏珍本書籍,平時服用,亦非甚儉薄,然則其何術以致此耶?
明末蘇鬆常鎮之士大夫,多置田產,以供其生活之費用。清室因鄭成功舟師入長江之役,江南士大夫多響應者,發起奏銷案以資鎮壓。觀孟心史(森)《明清史論著集刊·下·奏銷案》一文,可概見也。複檢《牧齋尺牘·中·與□□□》雲:
雙白來,得手教,諄諄如麵談。更辱垂念,家門骨肉道義,情見乎詞。可勝感佩。近日一二梟獍蜚語計窮,謂寒家戶田欠幾萬金,將有不測之禍。又托言出自縣令之言,簧鼓遠近。試一問之,戶有許多田,田有許多糧。若欲欠盈萬之額,須先還我逾萬之田而後可。小人嚼舌,不顧事理,一至於此。此言必有聞於左右者,亦付之一笑可也。海晏河清,杜門高枕,卻苦腳氣纏綿,步履艱澀。此天公妒其安閑,以小疾相折抵也。
寅恪案:此劄雖不知致誰者,但據“家門骨肉”之語,知其人為牧齋同族。“雙白”者,指王廷璧,見《明詩綜·八十·上》等。牧齋之免於奏銷案之牽累,當別有其他原因,然其田產無論有無,縱或有之,亦微不足道,觀此劄可以證知。牧齋既不依田產收入為生,則其家計所賴,唯有賣文一途。《河東君殉家難事實·孝女揭》略雲:
我母柳氏,係本朝秘書院學士我父牧齋公之側室。吾父歸田之後,賣文為活。煢煢女子,蓄積幾何。
此雖指牧齋於順治三年丙戌秋由北京還常熟以後事,但黃案之發生,即在此年之後。此數年間,牧齋遭際困頓,自不能置田產。由是言之,牧齋丙戌後之家計,亦與其前此者無異,皆恃賣文維持。趙管妻之語,固指丙戌以後,實可兼概丙戌以前也。今所見資料,足資證明此點者殊多,不須廣引。考牧齋為王弇州後文壇最負盛名之人(見黃梨洲《思舊錄》“錢謙益”條),李北海“幹謁走其門,碑版照四裔”(見《杜工部集·七·八哀詩》之五及《舊唐書·一百九十·中·文苑傳·李邕傳》),韓昌黎諛墓之金(見《新唐書·七六·韓愈傳》附《劉叉傳》),其故事可舉以相比也。複檢《牧齋尺牘·中·與王兆吉五通》,其第五通雲:
生平有二債,一文債,一錢債。錢尚有一二老蒼頭理直,至文債,則一生自作之孽也。承委《南軒世祠記》,因一冬文字宿逋未清,俟逼除時,當不複雲祝相公不在家也。一笑!
同書同卷《與遵王三十通》,其第五通雲:
歲行盡矣,有兩窮為苦。手窮欠錢債多,腹窮欠文債多。手窮尚可延挨,東塗西抹。腹窮不可撐補,為之奈何?甫老壽文,前與其使者以望日為期,正是祝相公又不在家時候也。一笑!
牧齋所謂“蒼頭”,當即指錢鬥輩而言,俟後論述,暫不之及。茲以兩劄所言,頗饒妙趣,並足以實寫其生活狀況,故附錄之。《東坡集·一三·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之一雲:“我生無田食破硯,爾來硯枯磨不出。”受之之語,殆從蘇句得來歟?
關於牧齋與介子是否如馬國柱所謂“素不相識”之問題,茲檢《牧齋尺牘·中·與木陳和尚(寅恪案:木陳即道忞)二通》,其第二通雲:
《密雲尊者塔銘》,十五年前,已諾江上黃介子之請矣。重以尊命,何敢固辭。第以此等文字,關係人天眼目,豈可取次命筆。年來粗涉教乘,近代語錄都未省記。須以三冬歲餘,細加簡點,然後可下筆具稿。謹與曉上座麵訂,以明年浴佛日為期,爾時或得圍繞猊座,覿麵商榷,庶可於法門稍道一線,亦可以慰吾亡友於寂光中也。
其第一通略雲:
喪亂殘生,學殖荒落,恭承嘉命,令補造《密雲老人塔銘》,以償十五年舊逋,每一下筆,輒為戰掉。次後著語,頗為老人施十重步障。竊自謂心平如地,口平如水,任彼百舌瀾翻,千喙剝啄,亦可以譬諸一吷,付之一笑。
及《有學集·三六·天童密雲禪師悟公塔銘》略雲:
崇禎十四年辛巳,上以天步未夷,物多疵厲,命國戚田弘遇捧禦香,祈福補陀大士還,齎紫衣賜天童悟和尚。弘遇齋祓將事,請悟和尚升座說法,祝延聖壽。還朝具奏,上大嘉悅,俞其請,詔所司議修成祖文皇帝所建南京大報恩事,命悟為住持,領其事。弘遇銜命敦趣,以老病固辭。逾年而示寂。又二年甲申,國有大故,龍馭上賓。越十有五年戊戌(即順治十五年),嗣法弟子道忞,具行狀、年譜,申請謙益,俾為塔土之銘。師諱圓悟,號密雲。嘉靖戊寅歲,生常州宜興,姓蔣氏。示微疾,趺坐頻申而逝,崇禎十五年壬午七月七日也。世壽七十七,僧夏四十四。明年癸未,弟子建塔天童,迎全身窆幼智庵之右隴。師剃度弟子三百餘人。王臣國士參請皈依者,又不勝數,偕忞公二通輩結集語錄書問,標揭眼目者,江陰黃毓祺介子也。師既歿,介子裁書介天童上座某屬餘為塔銘。遭世變,不果作,而介子殉義以死。又十年矣,餘為此文,鄭重載筆,平心直書,誓不敢黨枯仇朽,欺誣法門,用以副忞公之請,且慰介子於九原也。
則牧齋與介子為舊友,此三文乃是鐵證。馬國柱奏謂錢、黃素不相識,公牘文字自來多非事實,即此可見。牧齋作《密雲塔銘》時,在鄭延平將率舟師入長江之前夕。豈牧齋預料國姓此舉可以成功,遂亦反其往日畏葸之態度,而昌言不諱其與介子之關係耶?又《圓悟塔銘》涉及田弘遇補陀進香事,頗饒興趣,讀者可取前述江南名姝被劫及避禍事參閱也。
抑更有可論者,黃梨洲《南雷文定後集·二·鄧起西墓誌銘》略雲:
君名大臨,字起西,別號丹邱,常熟人。起西幼孤,稍長即能力學,從遊於江陰黃介子毓祺。歲乙酉,江陰城守不下,介子與其門人起兵竹塘應之。起西募兵於崇明。事敗,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來書,為人告變,捕入金陵獄。起西職納橐饘。獄急,介子以其所著《小遊仙詩》圜中草授起西,坐脫而去。當事戮其屍。起西號泣守喪鋒刃之中,贖其首聯之於頸,棺殮送歸,有漢楊匡之風。起西師死之後,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劍客而友之,卒無所遇,遂佗傺而死。聞者傷之。甲辰,餘至虞山,起西以精舍館我。款對數人,張雪崖、顧石賓皆其道侶也。隨訪熊魚山於鳥目,訪李膚公於赤岸,皆起西導之。(寅恪案:可參梨洲《思舊錄》“李孫之”及“熊開元”條。)比餘返棹,起西送至城西楊忠烈祠下,涕零如雨。餘舟中遙望,不可為懷。然不意其從此不再見也。
夫起西為常熟人,又是牧齋舊友黃介子之高弟。牧齋垂死時,梨洲至虞山視牧齋疾,即寓起西家。(見後引梨洲《思舊錄》“錢謙益”條。)則起西自與牧齋不能無關涉,可以推知。首告之盛名儒逃不赴質,恐是河東君間接所指使。殆取崇禎時告訐牧齋之張漢儒故事以恐嚇之也。至介子之能在獄中從容自盡,疑亦與河東君之策略有關,因借此可以死無對證,免致牽累牧齋。其以介子病死為言者,則可不追究監守之獄吏耳。黃案得如此了結,河東君之才智絕倫,誠足令人驚服。所可注意者,牧齋不付五千金與徐摩,遂因此脫禍。鄙意牧齋當時實亦同情於介子之舉動,但其不付款者,蓋由家素不豐,無以籌辦巨額也。故就此點觀之,亦可證知牧齋經濟之情況矣。
關於牧齋獄中寄河東君詩,第三章論臥子《長相思(七古)》,已引王應奎《柳南隨筆》涉及牧齋此詩序“弟”與“妻”之問題,可不複贅。惟牧齋此詩,雖有遵王之《注》,然亦未能盡窺其師之微旨。故重錄此詩序,並六首全文,分別箋釋之。其他典故,讀者自當更取遵王原《注》並觀也。
《有學集·一·秋槐詩·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其《序》雲:
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屙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塗,無刺刺可憐之語。餘亦賴以自壯焉。獄急時,次東坡禦史台寄妻詩,以當訣別。獄中遏紙筆,臨風暗誦,飲泣而已。生還之後,尋繹遺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設帨之辰,長筵初啟,引滿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並以傳視同聲,求屬和焉。
寅恪案:婁東無名氏《研堂見聞雜錄》雲:“牧齋就逮時,(柳夫人)能戎裝變服,挾一騎護之。”某氏所記河東君事,多雜采他書,實無價值。其言河東君戎裝挾一騎護牧齋,則絕無根據,不過牽混河東君作“昭君出塞裝”之傳說而來耳。此事前已辨之矣。至“無刺刺可憐之語”,乃用韓退之《送殷侑員外使回鶻序》中:
今人適數百裏,出門惘惘,有離別可憐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刺刺不能休。
之文。(見《五百家注昌黎先生文集·二一》。)遵王《注》中未及,特標出之,以便讀者,並足見牧齋之文,無一字無來處也。又“餘亦賴以自壯焉”之語,與第一首詩“慟哭臨江無壯子”句,亦有相互關係。餘見下論。
抑有可附論者,即關於河東君生年月日之問題。當牧齋順治四年丁亥賦此六詩時,河東君應如牧齋之言,確為三十歲。此點並據康熙三年甲辰河東君示其女趙管妻遺囑所言“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參第四章論《寒夕文宴》詩節),及顧苓《河東君傳》所載“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等資料,推計符合。或謂牧齋於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曆四十日出獄,即牧齋此題序所謂“生還”。若依此計算,其出獄當在五月間。然則河東君之生辰應在五月矣。鄙意牧齋所謂“生還之後,值君三十設帨之辰”,其時限雖不能距五月太遠,但亦難決其必在五月,是以或說亦未諦也。至牧齋序文所以引“賈大夫”之爛熟典故者(詳見第四章論牧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再贈》詩“爭得三年才一笑”句所引),固借此明著其對河東君救護之恩情,更別具不便告人之深旨。蓋明南都傾覆,在乙酉五月。自乙酉五月至丁亥五月,亦可視為三年。在此三年間,河東君“不言不笑”,所以表示其不忘故國舊都之哀痛。遵王《注》已引《左氏傳》以釋此古典,然恐未必通曉其師微意所在。故不可據牧齋之飾辭,以定河東君之生辰實在五月也。唯有可笑者,第四章論牧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贈》詩,引江熙《掃軌閑談》,謂牧齋“黑而髯,貌似鍾馗”,可知牧齋有賈大夫之惡。至牧齋之才,在河東君心目中,除“鄴下逸才,江左罕儷”之陳臥子外,“南宮主人”尚有可取之處。(見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二十五通及第三十通。)宜其能博如皋之一笑也。
牧齋《和東坡詩》第一首雲:
朔氣陰森夏亦淒,穹廬四蓋覺天低。青春望斷催歸鳥,黑獄聲沉報曉雞。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重圍不禁還鄉夢,卻過淮東又浙西。
寅恪案:第一句“朔氣”蓋謂建州本在北方。“夏亦淒”者,言其殘酷也。韓退之《贈劉師服》詩雲:“夏半陰氣始,淅然雲景秋。蟬聲入客耳,驚起不可留。”(見《五百家注昌黎先生集·五》。)牧齋以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時,當在四月初旬。曆四十日出獄,已在五月。五月為仲夏,與韓詩“夏半”之語適切。或雲牧齋下獄在夏季,似與韓詩“雲景秋”之“秋”不合。鄙意駱賓王《在獄詠蟬》詩“西陸蟬聲唱”句(見《全唐詩·第二函·駱賓王·三》),雖是秋季所作,但詩題有“獄中”之語,牧齋遂因韓詩“蟬聲入客耳”句聯想及之。觀牧齋此詩第四句“聲沉”之語,與駱氏此詩“風多響易沉”句相應合,可以證知。不必拘執韓、駱詩中“雲景秋”及“西陸”之辭為疑也。第二句遵王《注》本作“穹廬”,並引《史記·匈奴傳》以釋之。甚是。蓋牧齋用“穹廬”之辭,以指建州為胡虜。其作“穹蒼”者,乃後來所諱改也。第三句遵王《注》引韓退之《遊城南》詩中《贈同遊(五絕)》釋之。亦是。但《五百家注昌黎先生詩集·九》此詩注略雲:
洪雲,催歸子規也。補注,(黃??)《複齋漫錄》:予嚐讀《顧渚山茶記》雲,顧渚山中有鳥如鸜鵒而色蒼,每至正月作聲曰:春起也。三四月雲:春去也。采茶人呼為“喚春鳥”。(參《太平廣記·四六三》引《顧渚山記》“報春鳥”條。)
牧齋丁亥四月正在金陵獄中,故以青春望斷“不如歸去”為言,其意更出韓詩外矣。第四句言建州之統治中國,如雙王之主宰泥犁,即所謂“暗無天日”者。關於第二聯之解釋,甚有問題。《柳南隨筆·一》(參《東皋雜鈔·三》及《牧齋遺事》“牧翁仕本朝”條)雲:
某宗伯於丁亥歲以事被急征,河東夫人實從。公子孫愛年少,莫展一籌,瑟縮而已。翁於金陵獄中和東坡禦史台寄弟詩,有“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之句,蓋紀實也。孫愛見此詩,恐為人口實,百計托翁所知,請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壯子”,實係更定雲。
寅恪案:東漵所記,謂此聯上句之“壯子”,本作“孝子”。以孫愛之無能,初視之,亦頗近理。細繹之,則殊不然。蓋牧齋詩本為和東坡獄中之作。故其所用辭語典故,亦必與東坡有關。考“壯”字通義為“長大”,專義則為《小戴記·曲禮》“三十曰壯”。檢《東坡後集·一三·到昌化軍謝表》雲:“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表中“子孫”之“子”,指東坡長子邁。“子孫”之“孫”,指邁之子簞符及幼子過之子籥。邁生於嘉佑四年己亥,至紹聖四年丁醜,東坡謫瓊州時,年三十九。故邁兼通義及專義之“壯”。東坡留邁及諸孫等於惠州,獨與幼子過渡海至瓊州。過生於熙寧五年壬子,至紹聖四年丁醜,年二十六。既非長子,年又未三十,不得為“壯”也。(詳見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一》“嘉佑四年己亥”、同書八“熙寧五年壬子”、同書四十“紹聖三年丙子及四年丁醜”等條。)又檢《東坡集·二九·黃州上文潞公書》(參葉夢得《避暑錄話·四》“蘇子瞻元豐間赴詔獄與其長子邁俱行”條)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