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1 / 3)

此期之問題為自崇禎八年乙亥秋深至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曆時約為五年。其間河東君之蹤跡及相來往諸人與牧齋之關係是也。前引臥子詩《乙亥除夕》雲“桃根渺渺江波隔”及《長相思》雲“美人今在秋風裏,碧雲迢迢隔江水”,是河東君在崇禎八年乙亥冬間及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其所在地與臥子有江波之隔。複據前引河東君《戊寅草·曉發舟至武塘》及《秋深入山》兩詩,更可證知河東君於崇禎八年秋深由鬆江至盛澤鎮歸家院,鬆江與盛澤,即所謂“江波隔”也。此外,能確定河東君離去臥子後,最早常寓之地者,唯第二章所引沈虯《河東君傳》中,崇禎九年丙子張溥至盛澤鎮徐佛家遇見河東君一事。沈氏既於舟中親見河東君,則其言自為可信。蓋河東君若離去鬆江他往,則舍舊時盛澤鎮之徐佛家,恐亦難覓更適當之地。徐雲翾更因將適人之故,自急於招致,使河東君與張輕雲、宋如姬、梁道釗諸名姝相互張大其隊伍也。但河東君此次之居徐佛家,乃與前此未入周道登家時之為雲翾婢者,其身份迥異。沈次雲牽混前後不同時間之身份,以河東君於崇禎九年尚為雲翾之婢,殊為舛誤。前釋宋讓木《秋塘曲》“初將玉指醉流霞”句,已辨及之,讀者可參閱也。

崇禎九年間,河東君之蹤跡,已於前論河東君第二次嘉定之遊節詳述之,茲不複贅。唯崇禎十年丁醜關於河東君之材料,尚未發見,故姑從闕如,以俟更考。倘承博識通人有所賜教,則幸甚矣。至於崇禎十一年戊寅河東君之蹤跡,則頗有材料可以依據,茲論釋之於下。

葛昌楣君《蘼蕪紀聞·上》載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引《神釋堂詩話》略雲:

河東君早歲耽奇,多淪荒雜。《戊寅》一編,遣韻綴辭,率不可詰。最佳如《劍術行》《懊儂詞》諸篇,不經剪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遇警策,輒有雷電砰?、刀劍撞擊之勢,亦鬟笄之異致矣。《尺牘》含咀英華,有六朝江鮑遺風。又雲,如是嚐作《男洛神賦》,不知所指為誰?其殆自矜八鬥,欲作女中陳思耶?文雖總雜,題目頗新,亦足傳諸好事者。

寅恪案:《神釋堂詩話》之評語,在未得見臥子所刻《戊寅草》以前,尚不甚明了其所指。今幸得此書鈔本,始恍然知其所評之允當也。《戊寅草》首載臥子一序、詩一百零六首、詞三十一闋、賦三篇。至詩餘一類,疑即《眾香詞》選《柳是小傳》所謂《鴛鴦樓詞》者,前已論及。複據楊、陳關係第二期所錄河東君《戊寅草》中諸詞之考證,其作成時代,皆不能後於崇禎八年。故《戊寅草》中之詞,當即是《鴛鴦樓詞》。臥子是否在刻《戊寅草》前,已別刻《鴛鴦樓詞》,今不敢決言。但就楊、陳二人關係觀之,以崇禎八年為最密切。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八年乙亥”條雲:“是歲有《屬玉堂集》。”夫“屬玉堂”與“鴛鴦樓”兩名,乃對稱之辭。故疑《鴛鴦樓詞》果先別有刻本者,亦當在崇禎八年,至遲亦不逾九年也。賦三篇依前所考證,其作成時間皆在崇禎九年以前。詩則若依前所論《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崇禎八年中秋與臥子同賦,而排列偶錯,仍應計入崇禎八年所作詩之內者。故此首以上共一百零一首,皆是崇禎八年秋深以前所作。其餘自《答汪然明》至《詠晚菊》止,共四題五首,皆是崇禎十一年秋間所作。與其前一百零一首之作於崇禎八年秋季以前者,其時間相距有三年之久,何以河東君此三年內所作之詩,竟無一篇列於《戊寅草》?其中必有待發之覆。今日雖不能詳究其故,姑就崇禎十一年河東君及臥子之蹤跡推測,或可備一解也。

河東君於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曾遊西湖,詳見下論汪然明《春星堂集·三·遊草》“柳如是校書過訪詩”等條所考。茲暫不論及。(又,寅恪曾見神州國光社影印蔣杲賜書樓藏《柳如是山水冊》末幀河東君題款中,有報人為其作《西泠采菊長卷》之語。若此畫果為真跡者,則更可與《戊寅草》中所載詩最後一首《詠晚菊(五律)》相參證。並疑亦是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河東君曾遊西湖之一旁證也。俟考。)至若臥子之蹤跡亦有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曾過西湖之事實。據《陳忠裕全集·自撰年譜·上》“崇禎十一年戊寅”條雲:

冬,石齋師以謫還,居禹航之大滌山。予往謁之,賦詩而歸。

及同書一四《湘真閣集·石齋先生築講壇於大滌山即玄蓋洞天也予從先生留連累日(五言律詩)八首》(參同書一二《三子詩稿·寄獻石齋先生(七言古詩)五首》之一自注雲:“指戊寅冬事也。時侍師於禹航。”)雲:

(詩略。)

又《黃漳浦集·二四·大滌書院記》(參同書所載莊起儔撰《漳浦黃先生年譜》“崇禎十一年戊寅”條)略雲:

戊寅冬,餘再以逐客南旋。緬念斯山,暌違七載。又以中途警聽邊氛,未忍恝然絕帆胥江,遂複誅茅其間,徘徊日夕。當時同遊者,為嘉興倪梅生(先春),汪爾陶(梃),錢仲雍(琳),蕭山曹木上(振龍),鬆江陳臥子(子龍)。時臥子以桐杖不遂登高。(寅恪案:此時臥子尚服其繼母唐孺人之喪。故石齋引《小戴記·喪服小記》母喪桐杖之義以為說。其實《陳忠裕全集·一六·湘真閣集》有《戊寅九日同闇公舒章諸子登高之酌(七律)二首》。讀之不覺發笑也。)餘病未之能從也。

及同書四一《五言律·出大滌將渡胥江而羲兆木上諸兄又申湖上之約會倪鴻寶祭酒來自山陰遂偕朱士美(等)同入靈隱登韜光有作屬鴻寶羲兆木上和之四章》雲:

(詩略。)

及同書同卷《(陸自岩)曾瞻(陳子龍)臥子同過靈隱二章》(寅恪案:此詩排列次序先後疑有誤)雲:

約爾巢鬆去,逢餘墜葉時。

寅恪案:崇禎十一年冬臥子至餘杭大滌山謁石齋後,又從石齋至杭州遊西湖。此據陳、黃兩《集》詩文可考而知者。疑臥子自鬆江至餘杭,往返皆經杭州。其從石齋遊西湖之後,當即還家。但其往餘杭謁石齋經杭州之時,可能在十月以前,即季秋之月。此時或與河東君相值於西湖。或二人先後差錯,未得相遇,均未可知。今既難證實,可置不論。鄙意臥子或在杭州取其舊所藏河東君崇禎八年秋深以前之作品,托人刊刻,而受托刊刻之人遂並取所見河東君最近之詩,附錄於後。此《戊寅草》詩中所以缺去崇禎八年秋深以後、崇禎十一年秋季以前作品之故歟?若所揣測不誤,則《戊寅草》之刊行,主持發起者,為陳臥子,董理完成者,為汪然明。後來汪氏又刻《河東君尺牘》,遠倩林天素為之序。今《戊寅草》雖首載臥子之《序》,但亦不必拘泥認為臥子實親自督工刊刻也。

複次,河東君崇禎十一年戊寅之蹤跡,可於汪然明《春星堂集·三·遊草》中得窺見一二。汪氏《集》中疑本有與河東君有關之作甚多,後來因牧齋關係,遂多刪去不存,殊可惜也。

《春星堂集·三·遊草·餘久出遊柳如是校書過訪舟泊關津而返賦此致懷》雲:

浪遊留滯邈湖山,有客過從我未還。不向西泠問鬆柏,遽懷南浦出郊關。兩峰已待行雲久,一水何辭拾翠慳。猶疑春風豔桃柳,拏舟延佇遲花間。

同書同卷《無題》雲:

明妝憶昨豔湖濱,一片波光欲蕩人。羅綺叢中傳錦字,笙歌座上度芳辰。老奴愧我非溫嶠,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訪仙源違咫尺,幾灣柳色隔香塵。

寅恪案:汪氏《遊草》卷首載其《秋遊雜詠自序》雲:

崇禎(十一年)戊寅季秋汪汝謙書於攝台。(寅恪案:《春星堂詩集》首《汪然明小傳》雲:“所居曰‘春星堂’。其為董尚書題榜者,曰‘夢草齋’,‘聽雪軒’。陳眉公題榜者,曰‘攝台’。”又,《春星堂詩集·六》汪鶴孫《延芬堂集·上·寄懷春星堂詩》“樓台堪對月,四麵攝煙霞”句,自注雲:“大父玩月處,眉公征君題曰‘攝台’。謂四麵湖山俱能攝入也。”寅恪頗疑梅坡解釋“攝台”所以命名之意,不過從其家人傳述而來。蓋有所諱飾,未必得此台名之真意。據同書三《夢草》附載陳眉公《紀夢歌跋》雲:“聽雪堂侍兒非異人,即天素也。五丁攝之來試君耳”並同書一《不係園集·不係園記》雲“陳眉公先生題曰‘不係園’”及同書《隨喜庵集》題詞雲“董玄宰宗伯顏曰‘隨喜庵’”。然則依當時慣例,命名題字,多出於一人。故“攝台”既為眉公題字,其命名當亦出自眉公。眉公既謂五丁攝天素來試然明於夢中,所以即取“攝”字以為台名耶?姑識所疑,以俟更考。)

又,汪氏《遊草》最前一題為《仲秋同無方侄出遊》,最後一題為《出遊兩月歸途複患危病》是然明以崇禎十一年八月出遊,約經兩月,始歸杭州。《柳如是校書過訪》詩在此《草》中逆數第三。《無題》詩為逆數第二。據此推之,河東君於崇禎十一年季秋,曾遊杭州也。《無題》一詩,與《柳如是校書過訪》詩連接,此詩中又藏有“柳”“是”二字,則為河東君而作,可確定無疑。或者原題亦非如此,今題殆複為後來然明所諱改耶?

複次,然明《無題》詩不僅藏有河東君姓名,頗疑此詩中尚有河東君之本事。其第二聯,自指《戊寅草》中《男洛神賦》而言,無待詳證。其第一聯上句,恐指河東君《湖上草·清明行》而言,蓋蘇蕙回文錦字,乃贈寶滔之作品(見《晉書·九六·寶滔妻蘇氏傳》。可參《文苑英華·八三四》及《全唐文·九七》武則天《蘇氏織錦回文記》,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二一·次韻回文三首》及所附《江南本織錦圖·上·回文三首》題下注。並阮閎休(閱)《詩話總龜後集·四一·歌詠門》引《東觀餘論》及《侍兒小名錄》等)。《清明行》末二句雲:“盤螭玉燕不可寄,空有鴛鴦棄路旁。”亦與若蘭回文錦字同意,並用玉茗堂《紫釵記》之旨,餘詳後論《清明行》節。《無題》詩第一聯下句,殆用楊景山“榆柳芳辰火”句(見《全唐詩·第五函·楊巨源·清明日後土祠送田徹(五律)》)。故“芳辰”二字實謂“清明日”與其他泛指者,如《東山酬和集·二》牧齋《二月十二春分日橫山晚歸作》末句“與君遙夜共芳辰”之“芳辰”不同。錢詩此題之“芳辰”,與“佳辰”“良辰”同意。(可參同書同卷河東君和詩“安歌吾欲撰良辰”句。)至若《石頭記》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妙玉祝寶玉生日紙帖雲“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其以“芳辰”為生日之別稱,未知所出。豈櫳翠主人亦目怡紅公子為群芳之一芳耶?嗬嗬!

《戊寅草》中諸作品,詩餘及賦兩類,前皆已論證。詩則以其篇什較眾,語意亦多晦澀,已擇其重要者,考釋之矣。茲再就前所未及,而較有關者,略論述之於下。

《戊寅草》詩最後四題五首,觀其題目及詩語,皆與秋季有關,即崇禎十一年戊寅河東君在西湖所賦,而董理刊刻此稿之人,取以附錄於詩一類之後者也。

《答汪然明》雲:

微雰獨領更幽姿,袖裏琅玕今尚持。天下清暉言仲舉,平原高會有當時。

因思木影蒼林直,為覺西泠繡羽遲。便曉故園星劍在,蘭皋秋荻已荒靡。

寅恪案:前已論述《春星堂集·三·遊草》中有七律二首,即《柳如是校書過訪》及《無題》兩詩,皆為河東君而作者。河東君此詩疑是答汪氏第一詩,而汪氏《無題》一詩,則又答河東君此詩者也。河東君此詩乃牧齋所謂“語特莊雅”者(見《東山酬和集·一》牧齋第一次答河東君詩題),斯亦河東君初次與人酬和,自高身份之常例,殊不足為異。但“因思木影蒼林直,為覺西泠繡羽遲”一聯,上句謂素仰然明尚俠之高風,下句謂不以己身訪謁汪氏過遲為嫌。語意亦頗平常,豈料然明再答以《無題》一詩,中有“老奴愧我非溫嶠,美女疑君是洛神”一聯,含有調戲之意,已覺可笑。至後來然明刊集時,改易此詩之原題為《無題》,以免牧齋之嫌妒,更覺可笑矣。

《九日作》雲:

離離鶴渚常悲此,因迥(?)含霞夕樹平。不有霸陵橫意氣,何人戲馬閱高清。崚風落葉翻翔婉,菊影東籬欲孌縈。寂寞文園事(?)屢至,海雲秋日正相明。

寅恪案:前引黃石齋《大滌山記》,知臥子於崇禎十一年戊寅九月九日實在大滌山。今據此詩知河東君是日適在西湖也。兩地違隔,倍深思舊之情,故此詩末二句及之。“文園”自是以司馬相如指臥子。“事”字疑是“書”字之訛。然則此時河東君當屢得臥子手書,其中或亦論及刊刻《戊寅草》事耶?

《秋盡晚眺二首》雲:

西巒已降青蒙色,耿木澄枝亦見違。遠觀眾虛林磬淡,近聯流冥赤楓肥。相聽立鶴如深意,側儆寒花薄暮磯。為有秋容在畫角,荒台多是草?菲。

流澌紛影入魚梁,藥徑秋岩氣已傷。天下嶙峋歸草閣,郊原深永怯牙檣。煙苞衰柳餘晴媚,日藹江籬落照黃。更自紅霜夜明滅,文漣丹溜總相妨。

《詠晚菊》雲:

感爾多霜氣,辭秋遂晚名。梅冰懸葉易,籬雪灑枝輕。九畹供玄客,長年見石英。誰人問搖落,自起近丹經。

寅恪案:《九日作》詩有“菊影東籬欲孌縈”句。《秋盡晚眺》及《詠晚菊》兩題,皆以菊為言。斯蓋河東君以陶淵明、李易安自比,亦即此時以“隱”為名之意也。細思之,河東君之身份,與陶、李終不相同,雖《秋盡晚眺》第一首“側儆寒花薄暮磯”,第二首有“煙苞衰柳餘晴媚”等語,但“寒花”指菊,既非“擬人必於其倫”之義。“衰柳”則就河東君此時之身世論,似尚不可言“衰”。第三章言河東君於崇禎十二年受臥子是年《上巳行》詩“寒柳無人臨古渡”句意之啟發,遂賦《金明池·詠寒柳》詞一闋,鄙說固不敢自信為必然,要可與河東君此數詩共參究也。據蔣杲賜書樓所藏《柳如是山水冊》末幀,乃河東君酬報友人為其畫采菊長卷者。今止見影印本,作長卷者之名字甚不清晰,未易辨實。河東君題款中有“西泠采菊長卷”之語,恐與《秋盡晚眺》第一首“為有秋容在畫角”句有關。蓋指友人為其作《西泠采菊長卷》而言也。又觀《秋盡晚眺》第二首“流澌紛影入魚梁”及“天下嶙峋歸草閣”之語,則河東君此時所居之處,殆一尋常之臨水客舍,與後來即崇禎十二年再遊西湖,借居“桂棟藥房”之汪然明別墅者,情況迥異,取此詩與《河東君尺牘》第一首參較,汪氏好客任俠之風,可窺見一斑矣。《詠晚菊》詩“九畹供玄客,長年見石英”一聯,或謂用《離騷》“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及“夕餐秋菊之落英”。“石英”之“石”,若非“食”即“餐”之意,以音同而誤寫,則當指石上或石間之菊英而言耳。其說亦自可通。

《戊寅草》中除臥子、汪然明外,其他與河東君往來唱酬諸名士,如宋尚木(征璧)之類,其事跡作品,皆甚顯著,可不多述。尚有一二當時名士之可考者,則略論及之,可借此窺見河東君當日友朋交際之情況也。更有可注意者,即《戊寅草》作品中,絕不見有宋轅文(征輿)及李舒章(雯)二人之姓氏名字一事。此《草》之絕大部分為臥子之舊藏,其無轅文之名字,固由楊、宋兩人曾有微妙之關係,臥子之刪去不錄,亦頗易解。至舒章則何以絕不一見其名字,其故今不易知,或者河東君崇禎八年首夏離去鬆江之南園南樓遷居當地之橫雲山,實與舒章有關。蓋舒章家本有別墅在其處。茲不須詳考,若一檢《陳忠裕全集·十·屬玉堂集·雨中過李子園亭》詩題下附考證引《李舒章集·張卿(南垣)行》詩“我家橫山若培嶁,開生幸入虎頭手”,又引《梅村集·張南垣傳》“其所為園,李工部之橫雲”,並參第三章論臥子《秋居雜詩十首》之七“遨遊犬子倦,賓從客兒嬌”自注“舒章招予遊橫雲,予病不往”及曹溶《靜惕堂詩集·十一·李氏橫山草堂歌》等,即可證知。職是之故,頗疑河東君之遷居橫雲,舒章實為地主。臥子之刪去舒章名字,殆由於此耶?韓君平詩雲:“吳郡陸機為地主,錢塘蘇小是鄉親。”上句之切合舒章,固不待言,下句則可參後論《有美詩》涉及河東君自稱為鬆江籍事。故河東君亦可謂舒章之鄉親矣。一笑!

《戊寅草》中有《朱子莊雨中相過(七古)》一首,其詩頗佳,今錄之於下。詩雲:

朱郎才氣甚縱橫,少年射策淩儀羽。(“淩儀羽”一本作“真霞舉”。)豈徒窈窕扶風姿,海內安危亦相許。朝來顧我西郊前,咫尺蛟龍暗風雨。沉沉煙霧吹鸞輈,四野虛無更相聚。君家意氣何飛揚,顧盼不語流神光。時時悵望更歎息,歎吾出處徒淒傷。天下英雄數公等,我輩杳冥非尋常。嵩陽劍器亦難取,中條事業皆渺茫。即今見君豈可信,英思倜儻人莫當。斯時高眺難為雄,水雲漻落愁空蒙。鴛塘蓉幕皆寂寞,神扉開闔翔輕鴻。蒼蒼幽夢墜深碧,朱郎起拔珊瑚鉤。風流已覺人所少,清新照耀誰能儔。高山大水不可見,騷人傑士真我謀。嗟哉朱郎何為乎,吾欲乘此雲中鵠,與爾笑傲觀五湖。

寅恪案:曹溶《靜惕堂詩集·二九·送朱子莊北上赴選(七律)二首》,其第一首略雲:

辭家北指薊台雲,射策恢奇海內聞。重憶先朝遺烈在(自注:“謂其祖文恪公。”寅恪案:“文恪”乃明大學士秀水朱國祚之諡),芝蘭今日又逢君。

同書同卷《送朱子莊令宜春(七律)二首》(題下自注:“時攜廣陵姬同行。”),其第一首有句雲:

重喜明時早致身。

同書三《挽朱子莊(五古)二首》,其第二首略雲:

並轡越承明,直入邯鄲市。挾瑟燕姬床,容貌若桃李。惜哉青春姿,獨處重帷裏。服藥媚紅顏,終為悅己死。

今檢道光修《宜春縣誌·秩官門》“明知縣”欄載:

朱茂暻,秀水人,進士。崇禎十三年任。吳道昌,貴州人,舉人。十七年任。

同書二二《名宦門·明朱茂暻傳》略雲:

朱茂暻,字子莊,秀水人。崇禎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傳》作“十四年”,相差一歲。疑《傳》有誤,當從《表》為是。)精勤蒞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攬,與諸生課文品題,竟日無倦色。

又,陳臥子評選《皇明經世文編》中,宋征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槜李朱子莊(茂暻)之名。可知朱子莊乃一年少貌美、豪氣縱橫之風流世胄。柳、曹兩詩所言頗多符合。故河東君詩題之朱子莊,即是此人無疑。但須注意者,同時別有一朱子莊,名容重,明之宗室寧獻王九世孫。事跡見張庚《國朝畫征錄·上》“八大山人”條所附及陳田《明詩紀事·甲·二·下》。讀《戊寅草》者,不可誤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