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冰夏(作家、書評人)
好幾年前就在個飯局上聽說小說家A躲進了某出版社的閣樓裏,常年大隱隱於這棟樓,用飯局上在這間出版社上班的朋友的話說,“像隻鬼一樣飄來飄去”。小說家A這個人,出於對讀者公平的角度來說,我要承認,在他躲起來之前我也是見過的,甚至做過一次專訪,印象並不能說好。這世界上大抵有三種作家,一種出於對自己的愛寫作,這種人,除非長相或者吃相實在太難看,多少是會又紅又紫的,名氣大小先不論;一種出於強迫症寫作,這種作家寫作水平與技巧因為常年操練多少有一定的保證,好像寫作界吃苦耐勞的運動員,當然“努力”兩個字裏除了“力”就隻有“奴”了,所以這類作家當中成大器的比例並不像人們想象得那麼高;第三種作家則是為一種崇高的幻想寫作,這種作家寫作是因為早已把自己的精神世界與絕大部分人孤立了起來,因此隻能寫作,別的事一件都幹不成。我說這世界上大抵有三種作家當然是種刻薄且不科學的說法,因為大部分人都不是一種人格,而是幾種人格,幾十種人格的合體。作家A,在他第一本我個人並不那麼喜歡的小說忽然紅起來且一舉躍為本城文化名人的時候,在各種采訪(包括我作為記者的那次)、講座、對談、社交派對,甚至普通飯局上經常給人一種既熱愛自己,又非常喜歡強調自己的努力,也精神清高的印象,也就是說,他既像“詩聖”又像“詩奴”,也像“詩仙”。我是一個根深蒂固的懷疑論者,我覺得這一形象是不可持續也不可信的,我無法從邏輯上找到此類形象的生產源頭。
所以作家A躲到出版社閣樓裏的事我聽到的時候倒不覺得驚訝,因為任何一個迎麵撞到突如其來成功的人內心往往都很脆弱,好像一下子不認識自己了一樣,又好像一下子對自己有了必將成為失望的希望。我們寫作的人,說到底,都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更糟糕的是也壓根算不上什麼壞人。躲到閣樓裏,與其說是為了寫作,也有可能是怕看到各種其他人眼裏自己的形象,尤其是自己眼裏其他人眼裏自己的形象。看到這本書的時候他的故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這裏也不用我多說,A做到了這件事,在我看來算是相當偉大的,因此我對這本“遺作”確實有所期待,我覺得有這種可能性,這本書會是我們這個好吃懶想的國家從未有過的《沒有個性的人》或者幾十年以後也不會有的《2666》。根據A的傳奇故事,我認為我會看到某種深刻而魔幻的絕望,第一次不用我們這種油滑柔韌而不善真誠的語言表達,第一次以與柴米油鹽和家長裏短無關的方式表達。那麼多年來,對我們這些早已失望透頂(有時候是字麵意義上的絕頂)地做著文學春夢的五流文人來說,心裏最想要的是一個人格上值得尊重的作家,一個可以真心當作榜樣的與我們用同一種語言寫作的活人,哪怕我們嘴上從不說這樣的話。A蟄伏在閣樓裏那麼多年,像盲人圖書館館長博爾赫斯的鬼魂一樣飄來飄去,還據說喝超過正常量的咖啡,沒有比他更適合這一位置的人。完全不可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