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堂老三周立言也回來了,是周克文捎話把他叫回家的。周家要商量大事了。
明德堂兩次遭劫,死了兩個人,全都因為大煙,今年還要不要繼續種大煙?如果不種,那又種啥?這讓周克文犯了難。土地已經空出來,季節不等人,要種啥作物得趕緊決斷。在這件事上周克文比較看重老三的意見。老大從小喜歡耍槍弄棒,對莊稼不上心;老二是個書生,種田更是外行;唯有老三一直對土地情有獨鍾,在這點上周克文覺得老三最像他。雖說老三是做生意的,可他這生意直接跟莊稼有關。周立言在鳳翔開燒坊,燒坊要釀酒,糧食是原料。
開燒坊是周克文的主意,目的是自產自銷,把自家多餘的糧食變成商品,多掙些銀子。
同樣是發家致富,周克文跟他爹不一樣。周牛娃隻是守住田地,苦做苦受,勤儉節約,他摳摳摸摸一輩子,光景在周家寨也就混到中等偏上。家業傳到周克文手裏,他的做法就變了。周克文不忘老本,田畝莊稼精心侍弄,但他畢竟是讀過書的人,眼界肯定開闊一些,腦筋也要活泛一些。他雖然恪守士農工商的社會排序,堅持供老二念書,以期由士而仕,但周立功畢業後放棄仕途自願回鄉搞啥鄉村建設,他激烈反對一陣後也就默認了,世事變化往往出乎人的意料,這是他體會最深的,誰能斷定老二現今的選擇一定是錯的?再說了,鄉村建設是造福梓裏,作為周家寨人,為家鄉出些力也是應該的,他不是也一直這麼做嗎?老二不從政了,他沒有太多的遺憾。對商人他也不排斥,商人雖然排行最末,社會地位不高,可每朝每代都有富可敵國的大商巨賈,呂不韋、陶朱公、胡雪岩哪個不比王侯將相活得更舒坦?古人尚且知道無商不富的道理,現在都民國了,老規矩肯定得改改了。周克文看到老三心眼細致,是經商的胚子,等上完小學他就把周立言送到鳳翔最大的商鋪天一行去學相公了,學成以後創辦了自家的鳳來春燒坊,幾年工夫周家燒酒就贏得美譽,生意紅火得燙人。周家燒坊不光釀酒,還釀醋,甚至泡漿水醃鹹菜。周克文這樣做來錢快,掙的錢拿來置地蓋房買牲口,生意滋養了種田,田多地廣,燒坊的原料就更多了。這樣就進入良性循環,幾年下來,周克文把他爹留下的家產翻了幾番,成了周家寨第一大戶。
雖然周克文有變的圓通,但也有不變的固執,他認為事物可以有新事物,但道理卻隻能是老道理。天不變,道亦不變,忠節孝悌禮義廉恥是萬世不改的規程。為人立世這是根本,不管做啥都要拿這個匡衡,合則行,逆則舍。就賺錢而言,趨利是人之常情,合道可以大賺特賺;不合道,一分錢也不能取。
正因為這樣,周克文一直對種大煙心存疑慮。大煙值錢這誰都知道,一畝煙頂十畝糧。而且政府鼓勵種植,強行規定了每家每戶的種植麵積,完不成的要罰款,不願種的更要重罰,這叫交“白地款”。雖然種大煙既合法又有利,可看到村裏村外遍地都是大煙鬼,看著他們麵黃肌瘦的樣和賣兒賣女的惡行,周克文怎麼都覺得這玩意兒不是好東西!種這東西就是造孽。清朝的林則徐都燒過煙了,清政府為這事還跟洋人開過仗,現在這官府咋還攛掇農民種煙?民國都十五年了,咋連清政府都不如了呢?
除了良心上的疙瘩,周克文還有土匪的心病。土匪就專搶大煙。
那天的家庭會商是在院中的葡萄架下進行的。一張方桌,四把靠背椅,周家父子四人相向而坐。五月的陽光硬朗馨香,透過晶瑩的葡萄葉渲染出淡淡的綠霧,彌漫在每個人的身上。周克文有一種迷離的恍惚。多少年了,他們父子沒有像今天這樣團聚過,多少次夢裏醒來,他和老婆述說的就是今天這樣的情景。兒子們都長大了,他們天各一方,音信稀疏,從來就沒有湊在一起過。他和老婆天天惦記著他們,為他們祈福禱告,今天他們忽然都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囫囫圇圇地坐在他麵前。他覺得這都有點不真實,老婆端來飯菜的時候,他竟然對她說,我眼睛花得厲害,你幫我盯著,我叫娃娃的名字,你看對得上不?
周梁氏笑著說,你眼睛沒花,是裏麵有淚呢,兒子仨,把頭給你爹伸過去,讓他點號。周家三兄弟都乖乖地把腦袋湊到他爹跟前,周克文窩起拇指和中指,依排行分別在他們額頭上彈了一二三個爆腦。兒子們小的時候看見從地裏幹活回來的父親,立即會撲向他的懷抱,周克文總是要在他們頭上做這種遊戲,老大一下,老二兩下,老三三下,他把這叫做點號。望著撅著小嘴揉著額頭的兒子們,周克文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一身的疲乏立即煙消雲散。可是今天的點號不一樣,點著點著他卻老淚縱橫。
周克文知道這既是一次聚會,又是一次餞行,吃完這頓飯,老大就要出門了。他是從軍,是鑽槍林彈雨,這次一別,不知道全家人啥時再能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