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早就來了。
土匪是敲鑼打鼓來的,周家寨人不知道。可狗知道,狗知道也不頂事,任憑它們對著社火大喊大叫,就是沒有人理會。周家寨人樂瘋了,耳朵裏灌滿了鞭炮聲鑼鼓聲,根本聽不見狗呐喊。狗急了,去拽黑醜的褲腿,黑醜正端著老碗喝燒酒呢,一個趔趄把酒全灌進領口了,他罵道,我日你媽,轉身踢了狗一腳,狗也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它委屈地嗚嗚著,想給黑醜解釋,黑醜不耐煩,見狗還磨嘰,就在地上摸石頭。狗害怕了,這才轉身離開,它也罵了聲,我日你媽,不管這事了!這條公狗給旁邊的一條母狗搖搖尾巴,它們一起跑到麥草垛背後快活去了。
狗的話人聽不懂,這就把一件大事耽擱了。
社火有周家寨的,也有四鄰八鄉的,把全寨的人都惹到了寨門外的麥場上,他們在那裏耍把戲。今天是五月五,周家寨人過節呢。周家寨一帶的關中道上,端午節可是一個大節,甚至比過年還熱鬧。過年僅僅就是過節,可端午不光是過節,還是慶典。他們不是慶祝屈原淹死,也不是慶祝伍子胥砍頭,這些都是古人,離他們太遠了,他們不惦記那些跟他們八竿子打不上的事。周家寨人很實在,他們慶賀的是眼前腳下的好事情:夏季豐收。對周家寨一帶的關中人來說,夏季收成就是一年的收成。
夏季收的啥?大煙麼。漫山遍野的鴉片果子變成了莊戶人家裏滿罐滿壇的大煙膏,這黑糊糊的軟膏比金子銀子都貴重,他們一年的生活就指望它了。既然比金子銀子都貴重,當然更比糧食貴重了,所以周家寨一帶的人早就不種糧食了。有了大煙,啥都可以換回來,還愁糧食麼?當然,他們也不是不想種糧食,農民麼,種糧食本來就是他們的本分,可是種大煙的收成比種糧食高多了,一畝大煙頂得上十畝麥子,重利之下誰還願意種糧食?再說了,這大煙特別耗地力,種一料大煙土地就得歇半年,根本沒有空當種糧食了。
今年的收成格外好。自民國元年到現在十五年了,難得有這麼風調雨順的好年景。周家寨的社火今年也格外出彩,連多年沒有見過的血社火都上陣了。一個畫著漆黑臉譜的大漢騎在馬上,威武森煞,他頭頂上站著一個白衣女子,女子額顱上橫劈著一把菜刀,鮮血淋漓,滴滴答答滾到衣服上,白底紅點分外刺目。既然是血社火,當然要流血了。不過今年的血社火與往年不同,添了新花樣:首先是高空疊人,那滿臉鮮血的女子竟然站在了黑臉漢子的頭頂上;其次是火龍出世,那高空中的女子手挈火把,不時對著它吹氣,每一口氣都從嘴裏帶出一條火龍,火龍張牙舞爪,躥上高空。這人上疊人的社火叫高芯社火,這口吐火龍的社火叫噴火社火,今天周家寨把血社火、高芯社火、噴火社火一鍋燴了。這樣的新鮮玩意兒以往誰也沒有見過,這陣勢把周家寨人看瓜了。黑醜驚呼,我的爺,陰曹地府沒關門,把這等怪物都放出來了!他後悔沒把癱在炕上的老媽背出來,讓她也開開眼。可看看身邊的人山人海,黑醜就知道自己後悔也是枉然,人太多了,他一個精壯小夥子擠進人堆裏都使了牛馬力,再背一個軟塌塌的肉包袱根本不可能。不過黑醜也不著急,他知道社火在麥場上耍夠了就要進寨子裏去,最後的壓軸節目是到各家各戶去送福,到時候把老媽從炕上扶起來就可以看見了。
周家寨的社火之所以這麼俏,是因為去年端午節賽社火時他們輸了。周家寨一帶的端午節跟別處不同,耍社火不是各耍各的,他們嫌那樣太單薄,不熱鬧,要遠近十數裏的村莊成群結夥耍,村莊之間爭奇鬥豔,後來就有了社火賽。端午這天,各村的社火裝扮好了,大家集中在一個村莊,從這個村莊開始一路耍下來,到最後一個村莊耍完了,就評出優劣來。得了狀元的社火隊不但有獎賞,明年的社火還要先從他們村耍起來,這叫龍頭。最差的社火隊雖然不處罰,但來年耍社火要最後才到他們村,這叫鼠尾。去年周家寨就是鼠尾,全寨人沒麵子,今年憋足勁兒要翻身。
跟周家寨社火勢均力敵的是一隊獅子社火。公獅母獅率領十幾個歡蹦亂跳的獅娃,滾動一個碌碡大的繡球。獅父獅母塊頭很大,一看就是三人合演的。他們不時踩上轟轟隆隆的繡球,做出騰挪跳躍各種姿勢,博得眾人接連叫好。那繡球上站一個人尚且不易,站三個人簡直神了。周家寨人急了,怕自己的社火隊吃不住勁兒,黑醜高聲吆喝,百鎖,你撐得住嗎?騎在馬上的黑臉漢子回應說,我沒事,就看引娃了。說著他故意抖抖身子,頭頂的白衣女子就風擺柳一樣晃。那女子罵道,百鎖,你尻眼鑽蠍子了!女子身子晃蕩,臉上的血自然就灑了下來,滴在黑臉漢子的腦門上。黑臉漢子抹了一把說,引娃,你嚇得尿褲子了吧,還是血尿呢。女子笑著說,我看你口幹了,給你喝一點。那血當然不是人血,因為那女子額顱上的菜刀就不是真菜刀,木頭的,塗上彩,跟真的一樣。木刀不可能劈進女子腦門,她腦門那裏粘了一團摻了膠水的麵疙瘩,木刀插進麵疙瘩,周圍抹上豬血,刀劈活人的樣子就出來了。黑醜看著晃裏晃蕩的社火,擔心地喊,你們甭鬥嘴了,小心芯子!芯子就是一根拇指粗的鐵杠子,它下端插在一個小巧的木頭架子上,木架子固定在黑臉漢子身上。漢子穿上衣服,它包在裏麵,不留心是看不出來的。鐵杠子上端拴一個精致的皮套子,皮套子做成馬甲的樣子,那女子穿上它身體就懸空了,這樣看起來就像是站在下麵人的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