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南宋後期詞及遺民詞概述
南宋後期,社會環境相對穩定,統治者不思進取,放棄了收複中原的努力。而金朝統治者也接受了漢族文化,在南宋接受大量屈辱條件的前提下,宋金邊境實現了相對的和平,南宋前期剛烈尚武的文化不複存在。南宋的繁榮甚至超過了北宋。但是,曆史不可能回到北宋,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陰雲是無論如何不可能散去的。
這個時期,除了“南宋三劉”等少數人還在堅持“豪放詞”的創作外,絕大多數詞人的作品已不能清楚地區分為“豪放”和“婉約”。這個時期的作品繼承了豪放詞的特點,篇幅較長,用典較多,筆法自如,語言自然;但又沒有豪放詞的堅強、達觀,而是被濃重的悲劇色彩所籠罩。這時,詞脫離了音樂,脫離了廣大民眾,已經被劃入雅文學的範疇,文人們力圖把詞寫得高雅,既否定五代北宋詞的濃豔,也否定南宋前期詞的粗豪。這個時期的詞不再強烈地抒情,而是覆蓋上了一種冷色調,但這並不代表這個時期的詞人沒有真情實感;相反,他們是把心中的激情用一種冷靜的語調表現出來,從而達到更感人的效果。這個時期的作品普遍顯示出既清雅空靈,又剛勁瘦削的風格,因此人們常常稱之為“清空派”或“清剛派”。
從音樂上來看,這個時期的文人重新開始講究音律,但古曲大多遺失了。著名的詞人薑夔,自己會作曲,他往往是先寫好詞,再譜曲。這樣,他實際上不是“填詞”了,所以獲得了更大的自由度。薑夔詞的曲譜就附在他的詞旁邊,所以一直按原樣流傳到今天。薑夔作的曲是流傳到今天的、有確切年代可考的、最早的曲子。薑夔詞文學性與音樂性並重,放在案頭單獨閱讀不覺淺薄,演唱起來不覺拗口,給後人以很多啟示。
這個時期也很重視詞的文學技法。如吳文英的詞,構思奇妙,技法相當複雜,讀起來很難理解,但這並不妨礙這些詞給人以美的享受。人們認為,吳文英在宋詞史上的地位,就像李商隱在唐詩史上的地位一樣。
南宋末年,蒙古在北方興起,相繼滅掉了金和南宋。宋人再一次經曆了生活的落差,經曆了國破家亡。他們又恢複了南宋前期的愛國心和鬥誌,並把這些反映在詞中。南宋滅亡後,宋詞沒有馬上滅亡,因為詞人們都還活著,幾百年來積累起來的優秀作品還都在。在南宋滅亡後,宋詞豐富的內容沉澱下來,宋詞藝術反而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在南宋滅亡後填詞的詞人,被稱為“遺民詞人”,他們的作品被稱為“遺民詞”。“遺民詞人”的代表有王沂孫、張炎等人。“遺民詞”技法純熟,格調高雅,思想內容也不貧乏,洋溢著愛國主義的激情,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遺民詞”為宋詞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南宋後期詞和遺民詞格調清雅、情緒悲涼,以高度成熟的技法反映出了一個文明王朝的沒落,反襯出了曆史的蒼涼。所以,這個階段的詞可以用大詞人薑夔的名句“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來概括。
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
薑夔(約1155—1209),字堯章,鄱陽人,寓居武康,與白石洞天為鄰,因號白石道人,又號石帚。工詩詞,其詩風格高秀,詞尤精深華妙,音節文采,冠絕一時。有《白石道人詩集》、《詞集》、《白石道人歌曲》、《絳帖平》、《續書譜》等。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薑夔在音樂上有很高的修養,能自己創造新樂曲後填詞。這首《揚州慢》全文共98字,分成上、下片,平韻。
詞題解中的“淳熙丙申”,即淳熙三年,“至日”即冬至,“維揚”即揚州。在詞的上片中,描述了揚州在戰亂後的殘破荒涼景象,與過去作為風光佳麗的天下名城形成強烈對比。
詞上片的意思是:揚州啊,你這淮河東部的著名都市。竹西路一帶風光多麼秀麗。我在旅途中經過這裏,解下馬鞍,稍做休息。唐代時詩人杜牧描述的春風十裏揚州城郊,隻有青青的野菜麥苗一望無際。自從騎著戰馬的金兵進犯長江以後,揚州城裏隻剩下殘破的亭池和古老的大樹。直到現在,人們還怕談起當年兵荒馬亂的景象。近黃昏時,淒清的軍號聲飄蕩在寒空,劫後的揚州城啊,空曠而孤寂。
在詞的下片中,作者用唐代詩人杜牧的《贈別》、《遣懷》、《寄揚州韓綽判官》三首七絕的詩意,寫出揚州過去的繁華興盛,而今卻是連才子杜牧也“難賦深情”,隻餘下“波心蕩、冷月無聲”了。悲淒之感,自然地撥動了人們的心弦。
詞下片的意思是:揚州啊,那風流俊逸的詩人杜牧曾經遊賞過的地方。今天他如果重來此地,也會驚訝揚州由當年的興盛繁華變得荒涼冷落。即使他有著寫出《贈別》、《遣懷》那樣好詩的才華,麵對這一片淒慘孤寂,也難再寫出那樣柔情蜜意的詩篇。杜牧歌詠的那二十四橋仍在,可當年的繁華已全都消失了,隻有橋下水波中清冷的月光在蕩漾,四周毫無聲息。那橋邊紅色的芍藥花兒,一年年為誰開得那樣豔麗呢?
唐代詩人杜牧年輕時曾在揚州擔任官職,他喜好聲色冶遊,公務之暇,晚上常一個人出去亂逛。後來,杜牧年紀大了一些後,回憶起揚州這段生活,有些悔意,寫了下麵這首《遣懷》:“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詞中的“青樓夢好”即指此詩。杜牧在揚州任職時,有個同僚韓綽,後來杜牧調任到長安,在那裏他想起韓綽,於是給他寫了下麵這首開玩笑的七絕《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詞中的“二十四橋仍在”即指此詩。
南宋詩人蕭德藻,即詞題解中的千岩老人,在讀了薑夔的這首《揚州慢》後非常讚賞,認為它與《詩經·王風》篇中感懷故國殘破的《黍離》詩一樣精彩。“黍離”是穀子長得很整齊繁茂的意思。周朝在周平王東遷後,有一位官員經過西周的故都,見宗廟宮室已變成田地,種滿了黍(小米),在緬懷故國的情思下,遂寫了《黍離》這首詩,詩的頭一句就是:“彼黍離離”。
《揚州慢》詞寫出後10年,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蕭德藻邀請薑夔到湖州(今浙江吳興縣)自己的家中做客。蕭非常喜愛薑的才華,後便將自己的侄女嫁給了薑夔。南宋詩人張鎡因而寫了這樣的詩句讚美:“應是冰清逢玉潤,隻因佳句不因媒”。
淒淒更聞私語
南宋時,掌權的統治階級不思恢複失地,而是苟且偷安,講究享樂。對各種玩好之物、遊戲之事,常不惜耗費時間花大代價精益求精,“鬥蟋蟀”就是其中之一。蟋蟀俗名蛐蛐,我國古代又稱“促織”。南宋時鬥蟋蟀之風非常興盛,在臨安,好事的有錢人甚至花二三十萬個銅錢(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財產)買一隻善鬥的蟋蟀,並且用象牙雕成精美的籠子來裝它。宋寧宗慶元二年(公元1196年)秋,著名詞人薑夔與張鎡(字功甫)一起,在張達可家飲酒,聽見房子牆壁間有蟋蟀的叫聲。張功甫約薑夔各寫一首詠蟋蟀的詞,以便給人歌唱。張功甫先寫成,即詞《滿庭芳·月洗高梧》,文辭很美。薑夔在茉莉花叢中徘徊,抬頭看見秋月,頓時來了文思,很快也寫好了,這就是下麵這首著名的《齊天樂》:
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詞上片的意思是:起初,像是瘐信吟詠他的《愁賦》(庾信是南北朝時的北朝作家,擅長寫作詩賦。《愁賦》是他的一篇作品,但未流傳下來),接著像是竊竊私語,聲音更加淒涼而悲愴。在那露水打濕了銅鋪首的大門外(銅鋪即銅製鋪首,為大門上口銜門環的銅製獸頭),在那長滿青苔的石井旁,都是曾聽見你鳴叫的地方。那悲哀的鳴聲如泣如訴。思念遠行親人的婦女聽見你的叫聲,再也無法安睡,隻好起來尋找紡織工具,準備織布趕製冬衣。她望著屏風上畫的重重遠山,天黑夜涼獨對孤燈,多麼的憂傷。
詞下片的意思是:西風夾著秋雨吹打著小窗,蟋蟀啊!你為誰在不斷地悲鳴,應和著她的搗衣聲。在客店裏度過冷清的秋天,還有那行宮中月明的晚上,聽蟋蟀的悲鳴引起了多少傷心惆悵。古老的《詩經·豳風》中,就有描述蟋蟀的篇章。(“豳”音bīn,遠古時代小國名,地在今陝西彬縣。《詩經·豳風》的《七月》篇中,描寫蟋蟀是: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最高興的還是捉蛐蛐的孩子們,晚上提著燈籠在籬笆邊大呼小叫。有人把詠蟋蟀譜成曲調,彈奏起來一聲聲最是悲苦淒涼。
作者薑夔在詞的最後一句注有:“宣政間,有士大夫製《蟋蟀詠》。”按“宣政”為宋徽宗的年號政和與宣和(公元1111年至1125年),北宋在此期間政治腐敗,統治階級安於享樂。此時有人寫了悲涼的《蟋蟀詠》,可認為是國將衰亡的預兆(公元1126年北宋即被金國滅亡)。
薑夔的這首《齊天樂》,是一首詠蟋蟀的名作。它的特點是,詞並不直接寫蟋蟀的本身如何,而是寫蟋蟀的鳴聲和聽蟋蟀的人。既寫人們聽蟋蟀鳴聲引起的思念和悲愁,又用孩子們捉蟋蟀的歡樂來與之對比。前人認為,詞中的“露濕銅鋪……起尋機杼”及“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幾句,寫得最為精彩。還有人認為:“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是指北宋滅亡時被金兵擄去囚禁在北國的使臣和皇帝,隱藏著對亡國的深切悲痛。
與薑夔同時寫詠蟋蟀詞的張鎡,他寫的《滿庭芳》也是一首很不錯的作品。
月洗高梧,露溥幽草,寶釵樓外秋深。土花沿翠,螢火墮牆陰。靜聽寒聲斷續,微韻轉,淒咽悲沉。爭求侶,殷勤勸織,促破曉機心。
兒時曾記得,呼燈灌穴,斂步隨音。任滿身花影,獨自追尋。攜向華堂戲鬥。亭台小,籠巧妝金。今休說,從渠床下,涼夜伴孤吟。
這首詞上片的意思是:梧桐樹沐浴在明潔如水的月光裏,露水濕潤了幽暗中的秋草,華麗的樓外秋色已深。沿著牆腳,長著翠綠色的青苔,螢火蟲落在牆腳。你聽秋夜裏蟋蟀斷斷續續的鳴聲,變換著高低,淒涼哽咽,悲哀深沉。這是它們在爭著追求伴侶,好像是殷勤地勸人們快些紡織,直到破曉,它一直鳴叫不停。
詞下片的意思是:記得還是孩子的時候,提著燈籠大呼小叫,用水灌洞捉蛐蛐。踮起腳尖,追蹤著蟋蟀的鳴聲。一任月光下雜亂的花木影灑滿身,仍舊追尋不停。捉住的蟋蟀關在精美小巧、雕著樓台的金色籠子裏,拿到廳堂上鬥著玩。過去的不再說了,如今聽任它鑽到我的床下,在淒涼的夜晚聽它孤獨地哀鳴。
詞中的“呼燈灌穴,斂步隨音”,寫小孩們捉蟋蟀的情景極其神似,小時候捉過蛐蛐的讀者們,回憶起來真是叫人興奮啊!
別是東風情味
宋孝宗時,天台(今浙江天台縣)軍營裏有個妓女,名叫嚴蕊。她擅長琴棋歌舞、吹彈書畫,並懂曆史,詩詞寫得不錯,同時人也長得很美。天台的地方長官唐仲友聽說她的名氣後,在宴席上命她寫一首詞詠紅、白桃花,她即席寫了一首《如夢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本在武陵微醉。
此詞的意思是:說它是梨花不是,說是杏花也不像。白白的與紅紅的,在東風吹拂下風姿情態就是不一樣。想起來了,在武陵的桃花源裏,它不是使人們都快陶醉了嗎?
唐仲友見詞寫得有趣,非常高興,就賞了她兩匹綢緞。
又一次七月七日,官廳裏又開宴會,其中有一位豪放的客人謝元卿,早就聽說嚴蕊的才藝名聲,於是讓她寫一首有關七夕的詞,用自己的姓“謝”為韻。酒宴剛開始不久,嚴蕊就寫好了,原來是《鵲橋仙》一首。
碧梧初出,桂花才讓,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作古今佳話。人間剛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這首詞上片的意思是:梧桐的碧綠果實初次裂開,桂花剛剛開放,池上的水花微微消散。乞巧穿針的人兒在合歡樓上,天上玉盤一樣的月亮高懸,露水降下。
詞下片的意思是:蜘蛛在忙著結網,喜鵲懶洋洋地,並沒有忙著去銀河搭橋,人間耕田的農民和織布的農婦都已疲倦不堪,絕不像從古至今的神話那樣美好。人間已經過了一年了,可在天上,僅僅隻隔了一夜罷了。
謝元卿見此詞後非常欣賞,送了嚴蕊許多禮物而去。
後來南宋的理學家朱熹與天台長官唐仲友有私仇,正好他當巡按使至天台,想找唐仲友的罪狀,就誣陷嚴蕊曾與身為地方長官的唐仲友胡搞。朱熹將嚴蕊關入獄中,並且收了唐仲友的官印,叫次官代理唐的職務。朱熹命令拷打嚴蕊,想取得供詞。這樣一個多月,嚴蕊拒不承認,於是受刑更重。看守監獄的獄吏對她說:“你為何不早點兒承認,認了罪也不過是杖刑,而且你已挨過不少杖打,不會再打了。現在你不承認,經常被打,豈不更受罪。”嚴蕊回答說:“我是一個妓女,即使與地方長官有曖昧的關係,也沒有死罪。但是非真假要弄清,我不能胡說汙蔑別人,即使死了也不能誣陷好人。”她這樣一說,朱熹下令再重責。兩個月內幾乎要打死她。這時,監獄外同情嚴蕊的人很多,一直傳到皇帝的耳朵裏。不久,朱熹改任,繼任的是嶽霖,嚴蕊遂得出獄。在一次進官衙祝賀時,嶽霖見嚴蕊因受刑憔悴不堪,很可憐她,於是令她寫一首詞自述誌向。嚴蕊即時口述了一首《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首詞上片的意思是:不是我喜歡這屈辱的妓女生活,好像是我前生犯下了什麼罪過。何時花開花落,有春之神的主宰,我的命運也靠長官您來掌握(東君即春之神,詞中借指嶽霖)。
詞下片的意思是:說到離開,我總是要離開的。如要留下,留下我怎麼能再這樣生活呢!如準許我頭插山花去過自由的生活,別再問我會到哪裏去吧!
嶽霖看了這首情意懇切的詞後,很是同情,便下令讓她從良。恢複了自由人的身份。
一春長費買花錢
宋高宗當了36年皇帝之後,傳位給養子宋孝宗,自己當了太上皇。這一下,他每天的生活,就變成典型的吃喝玩樂了。那宋孝宗又竭力奉承太上皇,特地在臨安的西湖建造了幾處庭園,極其華麗,供太上皇遊賞。而那臨安清波門外的樂景園,景致比別處更佳,太上皇特別喜歡去遊玩。有一天,太上皇乘坐的禦舟經過西湖斷橋,橋旁邊有一家小酒店很是精致。中有白色屏風,上麵寫了一首詞——《風入鬆》。太上皇進酒店後,看了很久,非常欣賞,問是何人所作。回答說是太學生俞國寶醉後作品,太上皇笑著說:“這首詞寫得不錯,隻是末句的‘明日重攜殘酒’寫得太窮酸了。”於是親自改成“明日重扶殘醉”。並且立即宣召俞國寶,封他為翰林學士。這首得到太上皇青睞的詞,描繪出西湖的遊樂景象,生動而且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