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貓的故事]
生靈,果然是生而有靈的。
從前有故事說:有一個讀書人,看見一隻螞蟻落在水裏,他拋下一莖稻草救了它。後來這位讀書人因被誣告進了監獄,這被救的螞蟻率領了它的同類,用一夜工夫把獄牆搬了一個大洞,把他救了出來。
又有一個隋侯,看見一隻鷂子追逐著黃雀。黃雀無路可奔,飛來躲在他的腳下。他等鷂子去了,才把它放走。以後黃雀銜來一顆無價的明珠,報答他救命的恩德。
萬物有靈,即便是對阿貓阿狗,蟲蟲魚魚,也須時時心懷慈悲。
梁實秋
此文被收入北京師範大學版七年級《語文》上冊第五單元。《單元主旨》是這樣寫的:“本單元叫做《生命禮讚》,集中體現生命的珍貴,不管是人的生命,還是動物的生命,都是一樣。生命之所以珍貴,就是因為它隻有一次,是不可重複的,因而生命的價值是一切價值的根本。”
貓很乖,喜歡偎傍著人;有時候又愛蹭人的腿,聞人的腳。惟有冬盡春來的時候,貓叫春的聲音頗不悅耳。嗚嗚地一聲一聲地吼,然後突然地哇咬之聲大作,唏哩嘩喇的,鏗天地而動神祇。這時候你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相傳有一位和尚作過這樣的一首詩:“貓叫春來貓叫春,聽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這位師父富同情心,想來不至於掄大竹竿子去趕貓。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個深巷裏。有一天,冬夜荒寒,賣水蘿卜的,賣硬麵餑餑的,都過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遙遠的響聲可以說是萬籟俱寂。這時候屋瓦上嗥的一聲貓叫了起來,時而如怨如訴,時而如詬如詈,然後一陣跳踉,竄到另外一間房上去了,往返跳躍,攪得一家不安。如是者數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紙的,窗欞不寬不窄正好容一隻貓兒出入,隻消他用爪一劃即可通往無阻。在春暖時節,有一夜,我在睡夢中好像聽到小院書房的窗紙響,第二天發現窗欞上果然撕破了一個洞,顯然地是有野貓鑽了進去。大概是餓極了,進去捉老鼠。我把窗紙補好,不料第二天貓又來,仍從原處出入,這就使我有些不耐煩,一之已甚豈可再乎?第三天又發生同樣情形,而且把書桌書架都弄得淩亂不堪,書桌上印了無數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廚師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除了調和鼎鼐之外還貫通不少的左道旁門,他因為廚房裏的肉常常被貓拖拉到灶下,魚常被貓叨著上了牆頭,懷恨於心,於是殫智竭力,發明了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捕貓方法。法用鐵絲一根,在窗欞上貓經常出入之處釘一個鐵釘,鐵絲一端係牢在鐵釘之上,另一端在鐵絲上做一活扣,使鐵絲作圓箍形,把圓箍伸縮到適度放在窗欞上,便諸事完備,靜待活捉。貓竄進屋的時候前腿伸入之後身軀勢必觸到鐵絲圓箍,於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懸在半空,愈掙紮則圓箍愈緊。廚師看我為貓所苦無計可施,遂自告奮勇為我在書房窗上裝置了這麼一個機關。我對他起初並無信心,姑妄從之。但是當天夜裏居然有了動靜。早晨起來一看,一隻瘦貓奄奄一息地赫然掛在那裏!
廚師對於捉到的貓向來執法如山,不稍寬假,我看了貓的那副可憐相直為她緩頰。結果是從輕發落予以開釋,但是廚師堅持不能不稍予膺懲,即在貓身上用原來的鐵絲係上一隻空罐頭,開啟街門放她一條生路。隻見貓一溜煙似的唏哩嘩喇地拖著罐頭絕塵而去,像是新婚夫婦的汽車之離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頭響聲愈大,貓受驚乃跑得更快,驚動了好幾條野狗跟在後麵追趕,黃塵滾滾,一瞬間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她以後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她吃了這個苦頭以後絕對不會再光顧我的書房。窗戶紙從新糊好,我準備高枕而眠。
當天夜裏,聽見鐵罐響,起初是在後院磚地上嘩啷嘩啷地響,隨後像是有東西提著鐵罐猱升跨院的棗樹,終乃在我的屋瓦上作響。屋瓦是一壟一壟的,中有小溝,所以鐵罐越過瓦壟的聲音是格登格登地清晰可辨。我打了一個冷戰:難道那隻貓的陰魂不散?她拖著鐵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麼地方,終於夤夜又複光臨寒舍?我家究竟有什麼東西值得使她這樣的念念不忘?
嘩啷一聲,鐵罐墜地,顯然的是鐵絲斷了。幾乎同時,噗的一聲,貓順著我窗前的丁香樹也落了地。她低聲地呻吟了一聲,好像是初釋重負後的一聲歎息。隨後我的書房窗紙又撕破了——曆史重演。
這一回我下了決心,我如果再度把她活捉,要用重典,不是係一個鐵罐就能了事。我先到書房裏去查看現場,情況有一些異樣,大書架接近頂棚最高的一格有幾本書灑落在地上。傾耳細聽,書架上有呼嚕呼嚕的聲音。怎麼貓找到了這個地方來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窺視,嚇我一大跳,原來是那隻瘦貓擁著四隻小貓在喂奶!
四隻小貓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地在貓的懷裏亂擠,好像眼睛還沒有睜開,顯然是出生不久。在車船上遇到有婦人生產,照例被視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優待。我的書房裏如今喜事臨門,而且一胎四個,原來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這道理本該普及於一切有情。貓為了她的四隻小貓,不顧一切地冒著危險回來喂奶,偉大的母愛實在是無以複加!
貓的秘密被我發現,感覺安全受了威脅,一夜的工夫她把四隻小貓都叼離書房,不知運到什麼地方去了。
)第二節 [蟋蟀]
陸蠡
本文收入在陸蠡的散文集《海星》。陸蠡是天台人,而天台人每年農曆的大暑至中秋,民間都有“打油奏”即“鬥蟋蟀”的習俗。1936年7月20日,他在《海星》後記中說:“開始寫這些短篇,是在一九三三年的秋天。因了一種喜悅,每次寫兩三百字給比我年輕的小朋友們看的。不久成了三篇五篇十幾篇,一位朋友替我拿去發表了……《海星》是我所寫的第一篇,所以把它取作書名了。”
小的時候不知在什麼書上看到一張圖畫。題的是“愛護動物”。圖中甲兒拿一根線係住蜻蜓的尾,看它款款地飛。乙兒搖搖手勸他,說動物也有生命,也和人一樣知道痛苦,不要殘忍地虐殺它。
母親曾告訴我:從前有一個讀書人,看見一隻螞蟻落在水裏,他拋下一莖稻草救了它。後來這位讀書人因誣進下獄,這被救的螞蟻率領了它的同類,在一夜工夫把獄牆搬了一個大洞,把他救了出來。
父親又說:以前有一個隋侯,看見一隻鷂子追逐著黃雀。黃雀無路可奔,飛來躲在他的腳下。他等鷂子去了,才把它放走。以後黃雀銜來一顆無價的明珠,報答他救命的恩德。
在書上我又讀到:“麟,仁獸也,足不履生草,不戕生物。”
所以,我自幼便懷著仁慈之意,知道愛惜它們的生命。我從來不曾用線係住蟬的細成一條縫似的頭頸,讓它鼓著薄翅團團轉轉的飛。我從來不曾用頭發套住蟋蟀的下顎,臨空吊起來颼颼地轉,把它弄得昏過去,便在它激怒和昏迷中引就它們的同類,促使它們作死命的齧鬥。我從來不曾用蛛網絡纏在竹箍上,來捉夏日停在牆壁上的雙雙疊在一起的牛虻。也從來不曾撕斷蚱蜢的大腿,去喂給母雞。
在動物中,我偏愛蟋蟀。想起這小小的蟲,那曾消磨了多美麗的我的童年的光陰啊!那時我在深夜中和兩三個淘伴躡手躡腳地跑到溪水對岸的石灘,把耳朵貼在地上,屏住氣息;細辨在土磡的旁邊或石塊底下發出的瞿瞿的蟋蟀的聲音所來自的方向。偷偷跑上前去,用衣袋裏的麥麩做了記認,次晨在黎明時覓得夜晚的原處,把可愛的蟲捉在手裏。露濡濕了赤腳穿著的鞋,衣襟有時被荊棘抓破,回家來告訴母親說我去望了田水回來,不等她的盤詰,立刻便溜進房中,把捉來的蟋蟀放在瓦盤裏,感到醉了般的喜悅,有時連拖泥帶水的鞋子鑽進床去,竟倒頭睡去了……
我愛蟋蟀,那並不是愛和別人賭錢鬥輸贏,雖則也往常這樣做。但是我不肯把戰敗者加以淩虐,如有人剪了它們的鞘翅,折斷了它們的觸須,卑夷地拋在地上,以舒小小的心中的怨憤。我愛著我的蟋蟀,我愛它午夜在房裏蛩蛩的“彈琴”,一如我們的術語所說的。有時夢中恍如我睡在碧綠的草地上,身旁長著不知名的花,花的底下鬥著雙雙的蟋蟀;我便在它們的旁邊用粗的石塊疊成玲瓏的小堆,引誘它們鑽進這石堆裏,我可以隨時來聽它們的鳴鬥,永遠不會跑開……
我愛蟋蟀,我把它養在瓦盤裏,盤裏放了在溪中洗淨了的清沙,複在其中移植了有芥子園畫意的細小的草,草的旁邊放了兩三潔白的石塊,這是我的庭園了。我滿足於自己手創的天地,所謂壺底洞天便是這般的園地更幻想化的罷了,我曾有時這樣想。我在沙中用手指掏了一個小洞,在洞口放了兩顆白米,一莖豆芽;白米給它當作幹糧,豆芽給它作潤喉的果品。我希望這小小的庭園會比石灘上更舒適,不致使它想要逃開。
在蒙蒙的雨天,我拿了這瓦盤到露天底下去承受這微絲般的煙雨,因為我沒有看到露水是怎樣落下來的,所以設想這便是它所喜愛的露了。當我看到烏碧的有美麗的皺紋的鞘翅上蒙著細微的霧粒,微微開翕著欲鳴不鳴似的,伴著一進一退地顫抖著三對細肢,我也感到微雨的涼意,想來抖動我的身軀了。有時很久不下細雨,我便用噴衣服的水筒把水噴在蟋蟀的身上。
聽說蟋蟀至久活不過白露。鄰居的哥兒告訴我說。
“為什麼呢?”
“那是因為太冷。”
“隻是因為太涼麼?”
“怕它的壽命隻有這幾天日子罷。”
於是我翻開麵子撕爛了的舊黃的曆本,去找白露的一天,幾時幾刻交節。我屈指計算著我的蟋蟀還可以多活幾天,不能盼望它不死,隻盼望它是最後死的一個。我希望我能夠延長這小動物的生命。
早秋初涼的日子,我便用棉花層層圍裹著這瓦盤,沙中的草因不見天日枯黃了,我便換上了綠苔。又把米換了米仁。本來我想把它放在溫暖的灶間裏,轉想這是不妥的,所以便隻好這樣了。
我天天察看這小蟲的生活。我時常見它頭埋在洞裏,屁股朝外。是避寒麼,是畏光麼?我便把這洞掏得更深一些。又在附近挖了一個較淺的洞。
有一天它吃了自己的觸須,又有一次齧斷自己的一隻大腿,這真使我驚異了。
“能有一年不死的蟋蟀麼?”我不隻一次地問我的母親。
“西風起時便禁受不住了。”
“設若不吹到西風也可以麼?”
“那是可憐的秋蟲啊!你著了蟋蟀的迷麼?下次不給你玩了。”
我屈指在計算著白露的日期。終於在白露的前五天這可憐的蟲便死了。天氣並不很冷,隻在早晨須得換上夾衣,白晝是熱的。園子裏的玉蜀黍,已經黃熟了。
我用一隻火柴盒子裝了這死了的蟲的肢體,在園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腳下挖了一個小洞,用瓦片砌成了小小的墳,把匣子放進去,掩上了一把土,複在一張樹葉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了一番。心裏盼望著夜間會有黑衣的哥兒來入夢,說是在地下也平安的罷。
“你今天臉色不好。著了涼麼!孩子?”
母親這樣的說。
)第三節 [兩種蟲類]
唐弢
唐弢,著名學者、作家、文學理論家、魯迅研究家和文學史家。1934年,《申報》副刊《自由談》的編輯黎烈文在上海請客,為鬱達夫王映霞夫婦踐行,魯迅也在席間。唐弢與魯迅在這裏相識,他一生的事業也與魯迅緊緊相關。他嗜書如命,收藏豐富,巴金說:“有了唐弢先生的藏書就有了現代文學館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