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煙底驀波乘一葉(1 / 2)

分明是仲夏的午時了,林子裏還是暗得不見天日。

潮氣、陳年青草氣與不明所以的敗腐氣息翻將上來,一巴掌捂住人和馬的呼吸。上下左右,隻是陰重的綠,密沉沉連風也不透一些,惟有那一條越走越窄的獨道,通進混沌的黑暗的綠霧中去。

隆隆的雷也似的聲音漸漸大了,震得人從腳跟一直酥到牙仁。北方帶來的胡馬惶恐地嘶鳴不已,人麵麵相覷。這一條路真的就是往□□寨的捷徑麼?他們已經在這莽莽林海中摸索了整九日,而今在那片陰綠後麵的莫名巨響,令得他們愈加躊躇起來。

“老祖宗的地圖不會錯。過了前麵的岔路,隻消半天就到□□寨了。”領頭的男子朗聲說道,隻是這明朗的聲音蕩漾不開,全被那鬱鬱的霧吞下了。

人馬無聲,繼續前行。那樣的沒有天光的林子裏,眾人的臉色都是莫測的。

可怕的不是林子裏有什麼,可怕的是林子裏除了綠什麼也沒有。

每個人都這樣想——就這樣按老祖宗的地圖向前走——會不會,窮其一生,也就是看見這樣陰綠的林子?

那悶雷似的聲響忽遠忽近,仿佛四合的密林化為巨獸,沉重地呼吸。過得近一個時辰,小小的隊伍一陣騷動。前方的路打了個彎,鑽進一叢馬尾鬆背後,從那兒隱隱豁開一小隙光亮。

聲音就是從那裏出來。

“多小心。”領頭的男子說著,腳下不停,大家皆提著氣,審慎地前進。

轉過那樹叢,午後的日光豁然撲落下來,迎麵一蓬蓬涼潤晶燦的水霧。

他們赫然發現自己站到了懸崖邊上,左有瀑布飛瀉入淵,腳下深壑裏喧騰著千堆雪的激流,震耳欲聾。

竟是,竟是絕路。

老祖宗地圖上那條橫線,原以為不過是岔路,然而,卻是一條無法可渡的天塹。

“阿漱,怎麼辦?”有人惶急問道。

領頭的男子沒有言語。

“看哪!有人!”

隨著手指看過去,白水翻滾如怒龍。在那飛瓊散玉的龍脊上,隱約露出數點青,數點紅,迅疾地乘流直下,向他們腳下過來了。

到了近前,方才看得清楚。那些人不是泅泳,一個個青衫紅衫,卓立潮頭,不時在比人還高的浪花裏隱現。

少年少女,手持兩丈長竿,赤腳站在獨木上,使那手中長竿撥弄歸攏著急流裏起伏的一根根原木,像牧人關照羊群一般。流水轟然拍上了砥石,也不閃避,長竿疾掃,把那數百根牲口般聽話的原木驅開,不讓它們擱淺在礁岩上。而腳下那木頭遇浪翻倒飛起,人也便借水勢一躍騰空,風過浪起,四濺銀碎,空中但見人影與竿影團團打滾,再定睛,又早安安穩穩落上了木頭,輕盈翩躚,雖飛鳥亦不過如是。

這群少年男女如光如電地從懸崖下掠過,轉眼已去遠了,看得崖上的人瞠目結舌。

人是看不見了,歌卻還聽得見。

深淵盡頭飄來了清越的歌聲,閩越紅佘族的小調,那麼高那麼峭,唱的卻是帶點南音的官話,調子有四個,各各不同,合在一處,仿如重重輕紗隨風一同翻飛,清涼悠揚:

“十五半暝——月光光,

放排過了——胭脂灘。

白水洶洶——不得渡,

喊妹擺船——渡過江。

麵前有橋——不識走,

誰家呆子——癡兒郎。”

小調沒唱完,年輕伶俐的人聲都笑作一團。

笑聲更遠了,江水與左手瀑布的雷鳴這時候才轟轟地灌回人們的耳中,先前在歌聲底下,竟是沒聽見那水聲。

“橋啊,那是橋!”忽然,年紀輕的捺不住驚喜喊了起來。

果然,前麵峽穀拐彎處懸著一道細弱的索橋。可是,從此至彼,刀削般的筆直山壁上,僅有一條淺淺四寸寬的鑿痕,雙足不能並立,卻有五丈六丈長,腳下便是眩目如雪的惡浪,偶爾喧騰,激起的水霧十尺多高,像是要一直撲到人腳上來。

領頭的叫做阿漱的男子蹙起濃眉,望了半晌。幹糧已不敷食用,而倘若就此掉頭,要回到官道尚需九日。唯今之計,隻有——過去。猛然一陣風如巨掌般蓋了過來,阿漱秀頎的身形晃了晃,站定,依然是明朗地道:“殺馬,做飯!”

火很快就升起來,從北方一路帶來的好馬宰了,卸作大臠,在火上孜孜地冒著油光。飽飯過後,眾人歇宿安神。這些軍伍出身的漢子知道,一覺醒來,他們有一場硬仗要打——敵人就在麵前,那澎湃的江水,窄峭的小道,隨風擺蕩的索橋。這一仗,除了勇武剛毅,他們還需要很多很多的運氣。在此之前,他們願意拋卻希冀與恐懼,將疲倦的身,與心,與一切,暫時都交托深靜的夜晚同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