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緹端著醒酒湯從小道上繞過來,另一手裏提著燈籠。
他已經特意走得極慢了,但仍然遠遠地就看見帛陽帝的排場——大隊人馬還擠在偏雲閣殿前。帛陽今日的做法,如果沒有喝醉的話,那真叫做居心叵測了。
“抱歉,請讓讓。”張緹在人群中殺出一條道兒來,半途被宮女姐姐們截住,對方表示由她們送進去就好。但他婉言謝絕了對方的好意,堅持親自遞到秦姒手上。
殿內還是點著四五座燭山,秦姒與帛陽對坐著,其中一人已經伏在小案上睡了。
秦姒回頭望望張緹,悄聲道:“醉酒的人真不好對付。”
張緹點頭,暗忖四姑娘在灌醉人這項上有獨到之處,但論及照顧醉酒之人,恐怕就沒那麼愉快了——此謂管殺不管埋。
他將茶盤放下,屏息看著帛陽的睡臉,對方似乎真的是毫無防備地醉成了一灘爛泥。
一直保持著清醒,直到四姑娘安撫之後,才真正睡去麼?
張緹對自己的推測感到一陣惡寒。
秦姒坐得離帛陽不遠,不時偏著頭看看他,然後回過頭來,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盤子裏的炒豆。
“東家,要叫人進來,將陛下送回寢宮麼?”張緹問。
“不了。”秦姒說著,瞥見一隻小蛾晃晃悠悠地飛至身前,再落到帛陽臉上,便卷起衣袖,用布料的尖角小心地將那蟲子驅走。
張緹看了,道:“嗯,夜深風寒,張某還是吩咐取寢具過來吧?”
“好的,麻煩張大哥了。”這回倒是沒被拒絕。
秦姒望著帛陽,隻覺難得見他醉至昏天黑地的模樣,認真一想,自己似乎也沒看過他毫無防備的睡顏,錯過可惜。
驅走小蟲,趁張緹也離開去取寢具,她趴到小案上,近距離瞄著帛陽的臉,手指隔著幾厘的空隙,偷偷描他的眉形。這張臉挺好看的,如果東宮以後將眉毛修一修,大概也能像帛陽這樣頂著張精明能幹的臉出去騙人吧?
剛想到這裏,她突然發現帛陽的睫毛顫了幾顫。
緊接著,他雙眼悄然睜開,不甚清明地望向她。
她臉一紅,飛快地收回手,卻見帛陽好像什麼也沒看見,咕噥一句,闔眼繼續睡過去了。
張緹回來的時候,便見秦姒坐到了窗邊——離帛陽帝遠遠地,她心虛地雙手捧著一杯冷茶,晃悠其中的茶水以打發時間。
夜更深了,秦姒回寢房去休息,留下張緹與眾多侍從宮女等,在偏雲閣殿內外等著帛陽自己醉醒。張緹站在殿內,來回走了幾圈,又坐下。帛陽醉了一宿,他就思考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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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陽醒的時候,眉間既不舒展,也不緊皺。他整張臉就像麵具一般,毫無表情。
張緹往外走去,讓過幾名侍女,看著她們小心謹慎地伺候帛陽帝早起。
宿醉的人脾氣很不好,殿內頓時彌漫低沉的氣壓。但很快,帛陽的情緒便調適了過來,弄明白為什麼自己躺在陌生的宮殿內之後,他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
然後他傳話,讓張緹再上前去,有要事吩咐。
秦姒醒得比帛陽早很多,但她並未到殿內等候醉者蘇醒,反倒是洗漱完畢之後,去了宮門處,親自監督生員的晨訓。
再回來的時候,帛陽已經醒來,帶著大堆侍從到通明殿去,預備早朝了。
秦姒隨手抓了個偏雲閣的侍女詢問方才情形,然後喚來張緹,關切地問是不是帛陽有什麼地方為難他了。
張緹搖頭道:“非也,隻是張某恐怕不能再留在東家左右啊。”
“哦?”秦姒皺眉,“帛陽這樣要求的麼?我去找他理論便是。”
“不是的,東家。”張緹猶豫片刻,道,“眼下局勢詭譎莫測,世子又將被天子暗派去京城與權貴周旋……張某實在放心不下……”
世子?
周裴麼?
“小王爺又要去京都?”秦姒詫異道,“為何呢,江近海也會去的吧?以小王爺的才幹,不是到鄰國求援更妥當的麼?”周裴用來外交,比用來做間諜要安全可靠得多吧?
張緹道:“是,張某也是如此對天子勸告,可天子一意孤行,勸不住了。”
“那還是我去……”
張緹歎氣,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道:“這是天子禦筆親書的諭令,難道東家要陛下收回成命?”
“有何不可?”
“……”張緹不語,隻深深地望著秦姒。
秦姒回望他片刻,道:“是張大哥自己想去。”
張緹點頭。
“小王爺怎麼辦?”
“張某自會護他周全。”
秦姒低首悶了一會兒,抬手拉住張緹的衣角,道:“……你走了,我就真的是一個人了。不可以再考慮一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