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年羹堯一前一後出來,才發覺雪下大了,地麵上已鋪了三寸多深,天空仍像丟絮扯棉般向下落鵝毛片子。高福兒帶著家下幾個長隨已候在廊下,也不言聲,掌著燈簇擁著胤禛向小佛堂走去。年羹堯經胤禛發作了一陣,這會子又叫跟著,已安下了心。他這次進京原為索餉,京師到處私下流傳,萬歲已經內定八爺繼統,恰遇胤禟相邀,不過略坐了坐,沒想到這主子就犯這麼大醋勁!眼見胤禛鹿皮靴子踩得積雪吱吱作響,一副旁若無人的閑適態度。年羹堯不禁暗歎一聲:怎麼就攤上這麼個主子,雞蛋裏也要硬挑骨頭!又想自己在門下多年,並沒聽說“鄭大奶奶”。既是內眷,又為什麼叫自己跟來?正自胡思亂想,高福兒一幹人已停住了腳,道:“到了,主子和年軍門請進。奴才們在外頭候著。”
“在家裏他和你們一樣,不要叫軍門。”胤禛由人脫著油衣,在門洞裏跺跺腳,下巴一揚,說道:“羹堯跟我進來。”說罷便轉身進院。
院子裏廊下、堂前到處是丫頭婆子,幾盞瓜燈吊在簷下,照得雪地通明徹亮。幾個跟前侍候的嬤嬤正在抹淚,互相訴說:“頭後晌還好好兒的。說走就走了!人哪,真是從何說起。”
“是嘛!文老爺子出去買宣紙那會兒,大奶奶還給我個繡花針線叫我描樣子呢?”
“好人哪……”
“敢怕是撞上什麼邪祟了?”
“嘖嘖……阿彌陀佛!”
眾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見胤禛和年羹堯進來,頓時都住了口,幾個貼身侍候的丫頭、婆子個個嚇得臉色煞白,躬身縮在窗下讓他們過去。
“文七十四呢?”胤禛到了門口又站住了,問道。
“奴才在!”文七十四正在堂屋哭,聽見招呼忙出來叩下頭去。
胤禛歎息一聲,問道:“今後晌還差你出去來著?她都說些什麼?”文七十四道:“大奶奶要畫畫兒,恰宣紙使完了,後晌叫我出去買一令。我去了一趟琉璃廠,下晚回來,她還精精神神,誰知……”胤禛問道:“你回來她都問了些什麼?”
“她說悶得很,問了許多話。”文七十四道,“問外頭市麵熱鬧不,大廊廟花市上有什麼好花……還問我見著熟人沒有,外頭有什麼消息兒?說惦記著十三爺,不知如今放出來沒?”
胤禛聽著,也不得要領,想了想道:“你怎麼說的?”文七十四道:“我說下雪天,我老天拔地地跑不動。隻在大廊廟吃了碗豆腐腦兒。賣豆腐腦的說,十四爺帶兵征西,豆子都成車送出去叫當兵的吃了,豆腐腦兒也漲價了……”胤禛聽著,心不禁一沉:鄭春華強撐著活下來,就是指著胤礽能放出來帶兵,許是就這句話斷送了她!
“四爺,”文七十四看了看他臉色,說道,“奴才也是進府頭一遭出去,回來話多,許是說錯了,觸了鄭姑娘的忌諱?”胤禛原以為是府中什麼人作祟,至此已鬆了一口氣,見文七十四一臉惶惑,痛不欲生的樣子,便安慰道:“這些話有什麼錯不錯的?你放心,別哭壞了身子……”文七十四捂著臉,傷心地哽咽道:“十三爺進去,就囑托我這一件事,我就沒辦好……”說著幾乎又放了聲兒。
胤禛向他點點頭,回身問道:“誰是最後見著她的。”
“我……”一個丫頭怯生生閃了胤禛一眼,“吃過晚飯,奶奶叫我進去,說天冷了,明兒要換衣裳,我給她揀了幾身,都嫌不好,後來挑了件紅裏子的,才罷了。我看她臉色不好,請她早些兒睡,我就出來了。”年羹堯道:“這事真蹊蹺。你進去時她在做什麼?”那丫頭道:“沒做什麼,坐在火爐子邊,我見有一堆紙灰,像是燒了什麼。我還沒問,她說都是舊時的鞋樣子,一大堆占地方……”丫頭沒說完,胤禛已是進了屋,年羹堯緊跨一步也跟了進來。
鄭春華頭朝外靜靜地躺在當屋中間,頭頂前點著一盞長明燈,豆大的螢光綠幽幽地微微跳動。屋裏的火盆早已挪出去,門大開著,微風吹得地下的紙灰飛舞。胤禛上前揭開蒙麵紙看了看,又蓋上了,雙手合掌默念了一陣《往生咒》又道:“大千世界路無涯,你何必如此?”他帶著茫然的神色環顧四周,見屋角神龕案子上鎮紙壓著一張薄箋,便命年羹堯:“拿過來我瞧。”
“是詩呀!”年羹堯小心地揭起看了看,忙遞了過來,“指名兒給四爺和二爺的!”胤禛的手微微一抖,接過看時,上頭果然是兩首詩:
致毓慶舊主:
夜夜夢尋醒無著,恨水東逝已蹉跎。
枯木萎時心已死,敢怨西風吹女蘿?
又致圓明居士(胤禛號):
情牽魔障原不悔,漢宮空飲貂蟬淚。
殷勤寄語書劍客,莫笑媳媯空凝眉。
畸零天涯人鄭氏絕筆
胤禛看了仰首望天,臉色愈加蒼白得可怕——此事已無須再查,鄭春華千真萬確,是絕望於胤礽的不能複出而自殺的,她活著原本就不指望著有什麼福享,隻盼胤礽這株“枯木”能有再榮之日,既已萎謝,那麼她這纏樹的“女蘿”也就沒有必要腆顏人世了。胤禛對鄭春華原無愛憎,隻是瞧著胤祥的心意周全她。對於她的死,他甚至有一種解脫感。但此時見到鄭春華的絕命書,盼望自己懷書仗劍有所作為,不禁大起知己之感,一股又熱又酸的氣浪在心頭陡地泛起,胤禛不禁長歎一聲,將紙送到燈前燃著,看著它燒成一片白灰方輕輕丟下。年羹堯見他隻是出神,悵悵地如有所失,因問道:“寫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