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家父為警頑劣,特在我小書桌板上寫著“勤有功,嬉無益”,要我時時惕厲,無怠無忽。
庭訓當然是對的。人麵向社會說話時,總不免有若幹門麵語、場麵話、教條訓誡、老生常談,乃至虛飾之語,裝腔作勢;唯獨教自己的小孩,不可能說假話。故我深知此語痛切,足以藥我頑囂佚蕩之病。且自 《易經》 以來,即教人應“夕惕若厲”“自強不息”。聖哲古訓,相承若此,其中必有至理存焉。
但凡事絕對化了,便可能產生流弊。我不夠勤勉,可是我老覺得那些努力用功的朋友往往無趣,成了書呆子。某些時候,偶於嬉戲中觸生的若幹靈感,則反而成就了一些事。所以,勤奮,時而未必有功;嬉遊,時而未必無益。
且勤勞乃是農漁時代的道德,因為不可能不勞即“獲”。收成不是靠捕獵就是靠耕稼,故“要這麼收獲,得那麼栽”,斷無僥幸之理。老天不會降下糧食來。但這種道德到了商業時代便可能要打點折扣。商人不穡不稼、不漁不畜,隻是把別人勞動所得略略打點、包裝、貨殖出去,所得就幾倍於辛勤勞動者。固然其經營仍有勞動支出,也須承擔風險,更要耗費不少腦力,才能建立通路、打通關節,令物品增值居奇。但耗力畢竟少於農民。或者說,勞力付出與獲利之比例,遠大於農漁。某些商人,甚至隻靠炒地皮等非勞動行為,即能達到“富者田連阡陌,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境界,令勤於勞農者憤憤不平。勤者之功,遂不如巧者之利矣。
幸而遊嬉之功能,不像勤勞那樣,隨著時代而退色。農勞時代,田夫野老“鼓腹而遊”,便有歌謠吟唱;歲時儺祭,也要恣情於嬉戲。嬉與勤,不完全是對立的,也可能如此互補、如此並存。到了商業社會,遊戲的價值及作用,更是越來越擴大了。
日人高田公理 《遊戲社會》(李永清譯,遠流出版社,一九九○)一書,即認為現在已經是個大眾意識遊戲化的時代。
據他看,現今除了第三世界國家仍資源不足、社會不平的境況有待解決之外,大部分國家都已經曆過改變製度性壓迫,以改善經濟匱乏的階段,故資源的重新分配活動大體結束。剩下來的乃是資源的使用問題,如何選擇並使用這些資源,就成為新時代的新要求。
選擇資源與使用資源,也不再如過去匱乏時代那般,追求“新、速、實、簡”或“輕、薄、短、小”,而是怎麼樣用得更好玩、更有趣。例如餐廳本來隻是用餐之處,但在遊戲化社會中,餐廳就必須具備遊戲功能,如附設卡拉OK,還有各種類型,如粗食式、休閑式、異國情調式等,提供不隻飲食這樣的功能,讓吃飯這件事變得更有趣更好玩。計算機,本來也隻是計算器,但現在除了生產功能外,也廣備各種遊戲功能,以致所有電子科技都逐漸玩具化。汽車,則除了作為代步工具之外,也是玩家的玩物與寵物。即使非玩家,一般人買車,也不隻考慮其機能與價格,更要留意其造型、顏色及象征意味。
資源如此,行為也有相應的變化。例如語言對話,本來是為了溝通傳達等,有非常實際的功能。但如今對話漸具遊戲性質,像電話談話,目的就多半不是為了洽談事情而是聊天閑扯。許多青年男女,更利用電話做深夜遊戲。計算機網絡上亦辟有聊天室、談話區,供人進行聊天打屁的遊戲。而其他原本被視為極嚴肅正經之事。例如政治、選舉等,也嘉年華化、表演化、戲劇化。法令規章之修改,則被稱為更動“遊戲規則”。作秀,還從演藝界逐漸蔓延,成為各行各業普遍的行為模式。變身,也盛行不衰。此外,諸如穿衣服這類日常行為,更脫離了蔽體、取暖、識別身份等各種實用功能,變得類如遊戲和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