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隻可作本題的小序。關於敦煌壁畫,光算長度,即有二公裏半,時間包括千多年,魏晉隋唐五代宋元諸多朝代,規模之大,造詣之高,都是與希臘羅馬的爭輝千古。又因天時特別幹燥,蟲蟻俱無,故壁畫色澤明麗如新,此為歐西古文物不能相比之特別優點,唯筆者感到自己對本國文學、曆史及傳統的藝術所學習的很有限,雖據實寫來,掛一漏萬,勢所不免。這篇拙作,隻可說是衷心景仰的出品,同時也想為近代對西方文化過度崇拜而有自卑感的同胞們打一打氣。今天美術工作者對這偉大優秀傳統的藝術遺產,也應負起光大發揮的任務。
一九七五年四月,我到達北京,知道請求到敦煌已經批準,真是喜出望外。解放後,由海外來的國人,曾去過敦煌的,寥寥可數。因為敦煌遠處戈壁大沙漠的一角,一年有四五個月凍冰,在零下二十七度。平日風沙蔽天,沒有交通工具來往雇用,況且西北即是接近蘇俄的邊疆,通常也還有十萬大兵駐紮著。我不是佛教徒,也不是考古學者,但是我許下要去敦煌的心願,已經好多年了。
在童年開始念《唐詩三百首》時,我常常覺到那時的人,很喜歡音樂、唱歌、舞蹈、騎射等等,和我看見的時人很不相同。例如“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銀箏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又或如“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這都是那時的詩人日常生活或所見到的情景。有一次我問我的老師:“唐時的人和現在的人很不一樣,他們是不是中國人?”
“當然是中國人,可是那是在唐朝,一千多年前了。”
這答複並不解決我的問題。到了我長大,對中國藝術和文學都增加興趣時,念到“曹衣出水,吳帶迎風”兩句,雖知道曹是說曹不興,吳是吳道子,可是不懂得為什麼古人把這兩句作為很重要的介紹。那時晉唐原畫已無法看到,雖有摹本,也不能解決我的疑問。直到我年前到了敦煌看過真的晉唐壁畫時,方恍然大悟,明了為什麼“曹衣出水”和“吳帶迎風”二句在藝術上占多麼重要的位置了。
敦煌壁畫裏的人物,體格和衣著表現“曹衣出水”的藝術,不計其數。換句話說,那即是希臘藝術注重人體美的精華,至於“吳帶迎風”,可在壁畫上的飛仙、伎樂、舞蹈等衣著及五代樂會或報恩經變等的大場麵看到。畫人的設計並用傳統藝術手法,表現出旋律美、動作美。敦煌的人像(應用“吳帶迎風”的畫藝),全是在飛騰的舞姿中,人像的著重點不在體積而在那克服了地心吸力的飛動旋律。所以飄蕩臨風纏繞的帶紋,調和著佛頭上的圓光,足下的蓮座以及飛禽走獸,都和那些飄飄的帶紋,組成一幅廣大的旋律,這也許可以說是宇宙的節奏——交響曲。
我們是幸運的,帶著近代藝術的眼光去看古代勞動人民努力奮鬥尋找出來的精心結構。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我隨武漢大學到四川的樂山避難。那裏是去西康必經之路,有一次吳稚暉和胡伯淵路過樂山,他們就是由玉門關等地參觀油田順便到敦煌看看千佛洞的壁畫。
吳稚暉對中國文學、曆史認識相當精深,十分稱道千佛洞的價值,也十分憎恨王元錄道士盜賣國寶的行為。他說大英博物院收買贓物和巴黎的國家圖書館的收購都是我們的國恥;還有日本、俄國、美國、印度也都拿去不少。那裏有個埋藏千多年的山洞,那千多年前手抄的五六萬本書和畫,真是無價之寶,大半送掉了!
敦煌壁畫是我那時向往的,不禁打動我的心思,就問:“我們也可以去敦煌看畫嗎?”
吳稚暉用他老人家的詼諧口吻答道:“若是你去拜張大千做老師,或者還有辦法,那裏不但沒有人家,也沒有吃食的市場,一個人去,不凍死,也會餓死。”
胡伯淵那時是有成就的科學家,對於敦煌洞裏發現藏書和古畫,也十分注意。他們都是民初愛國誌士,話下不免悲憤。
據說這批藏書是由四世紀到十世紀的手抄本,內容包括天文、地理、曆史、法律、文學、音樂、醫藥、繪畫、星相、藝術、農業、語文等等,這些書用四種語文寫出,除漢文外,有古藏文、梵文、回鶻文、龜茲文寫本等。因為敦煌氣候異常幹燥,蟲蚊俱無,洞口且常被飛沙封閉,所以雖過千年亦無損傷。這是空前得天獨厚的圖書館。至於敦煌為什麼會有這四五萬冊的古書埋藏起來呢?原因是宋末西北連年被異族侵入,燒殺搶奪,無處得免,敦煌的僧人於是自掘山洞,把寶貴的經典書畫分包紮好放入,以為他日戰禍完畢,回來取用。誰知宋末到元明,西北一帶戰爭無時或止。日久也失傳了,終於被那昏庸的王道士偶然發現,發了一筆國難財。
現在該從頭略說我去敦煌的行程了。
由北京去敦煌得乘飛機經過蘭州,再由蘭州乘火車到酒泉,由酒泉再乘汽車過戈壁沙漠而去敦煌。
在四月下旬的清晨,我由北京機場直飛蘭州。中午過西安,飛機停下來,全體乘客下機午餐。我隨大眾走入食堂,交一元人民幣買午飯。四菜一湯,真是物美價廉。稍為休息後,即登原機飛蘭州。
從西安到蘭州的飛機上,望到連綿不絕的青綠的崇山峻嶺,不久又看到不少的山上有層層碧綠的梯田,下麵是整整齊齊的成排的平房,聽人說那是西安大號的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