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嘉綺虛弱地喊了聲,鼻子一酸,眼淚不聽話地模糊了眼睛。“她不會死,不會死的……”
“我們都不希望她死,嘉綺。”方景生悲傷地看著外孫女。“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比任何人都愛她,卻親手將她推入婚姻的煉獄,我對不起她……”
嘉綺掩住臉,隨著淚水滲下,思緒越發地清明起來。她抬頭問老人,“我親生父親是誰?”
方景生幹癟的嘴唇綻出一抹苦笑,眼中的神情是追悔莫及。“我不配提他的名字,讓你母親來告訴你吧。誰能料到二十五年前仍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會有今天的成就?我看走眼了,如果當年成全了雅淳和他,說不定雅淳現在會過得很幸福。雅淳雖然沒有明講,但我知道她心裏是怨恨我的,看著昔日的情人一天一天的發跡,看著他意氣風發地越活越得意,雅淳卻隻能剪下他在報上的消息,錄下他在電視裏的畫麵,不敢麵對麵地與他相見。因為她害怕,伯見到他眼裏的鄙視、憎恨;怕他會對她冷嘲熱諷;更怕相對於他眼中的幸福光彩,會讓她眼裏的不幸和悲慘更加顯得黯淡無光。”
嘉綺怔在當場,她的親生父親是個名人?一個極快的意念在腦中一閃而逝,她仿佛能捕捉到,卻又不敢相信。不會這麼巧吧?嘉綺陷入迷惘中。
“嘉綺,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沒臉請求你的原諒,隻希望你能念在母女的情分上。至少去看一下你母親
“您別這麼說。”嘉綺很快打斷他的話,意外地發覺到心裏並沒有任何怨恨,反而充滿平靜安寧,她訝異地鬆了口氣,誠摯地看向外祖父。“您並沒有對不起我,您給了我一對世上最好的父母,我想,我該為此而感激你。”
萬景生怔怔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嘉綺的母親便咽一聲,逸出感動的輕歎。“嘉綺
“媽,爸……”她投入父母懷裏,滿綴淚珠的小臉充滿敬愛和感激。“謝謝你們收容我,將我視如已出。我愛你們,不管你們是不是生我的父母,我都愛你們……”
“嘉綺……”林母緊摟住愛女。“媽媽以為如果你知道真相就會不要我們了……”
“不會的,你們永遠都是我最愛的爸媽……”
溫暖的慈愛和孺慕之情像煙霧般繚繞在客廳裏,宗佑仍處在震驚中,對於嘉綺的身世感到不可思議。
萬景生等嘉綺和她的養父母情緒稍微平複之後,再度出聲。“嘉綺,你是否願意去看你母親?”
嘉綺將眼光投向熱切期待的外祖父,輕點了一下頭。
每當日落月升,夜色兜頭而下,方雅淳總感到特別空虛。這種低落的情緒,隨著喪子、發現自己得了子宮頸癌的輪番打擊,越發地覺得她的人生隻是一出沒有意義的黑白劇。
活著是為了什麼?好疲累的感覺。
她沒有告訴父親或醫生,她隻想躺在床上閉起眼睛,讓死神將她吞沒。她的生命早在嫁給郭威翔的那天,就再也沒有任何意義,活著的隻是具機械化的行屍罷了,為了承受苦難,做為她懦弱地向命運屈服的懲罰。
若不是惦念著唯一的女兒,不甘心讓郭威翔得到一切,她很可能早就自殺了。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意念,是見到女兒,把她所有的財富留給她。
這大概是她唯一能補償她的。
雅淳的眼光視而不見地瞪著電視畫麵。她唯一有興趣的電視新聞報導早就結束,今天沒有他的新聞,雅淳感到有些失落,仿佛等待了一整天的樂趣都被剝奪
跟他待在同一個城市,心裏有種莫名的興奮,好幾次她想到立法院門口碰運氣,最後都被自己給阻止了。她這是做什麼?像個追逐偶像的熱情歌迷?
不,她早過了那個年紀。
有人說,再熱烈的情感,都禁不起歲月的風霜而漸漸冷卻。雅淳不明白,何以她會讓年少時驚心的熱戀,一直在心裏燃燒,不因嚴苛的生活而化為冷灰?
但他是值得的!跟他在一起的那幾個月,是她的生命裏最絢爛。最有意義的一段時日。她從未懊悔過與他戀愛,當他在她身體裏撒下他的種子時,她又是懷著怎樣虔誠的心情。她感激上蒼讓她替他生下一個女兒,唯一的遺憾是沒讓他知道他和她共同創造了一個生命——一個愛情結晶。
她好想看看他們共有的女兒。
雅淳摸索著胸前的照片項鏈,裏麵有張她要求父親在女兒出生時拍下的嬰兒照片。她憐愛地撫著相片裏仍閉著眼的小臉,她無法告訴任何人她有多愛她,每天都要把相片貼在胸口才睡得著覺。
她現在已經不是小嬰兒了。雅淳顯得有些悵然。
明年二月一日就是她滿二十五歲的生日,比她生她時還要大了好幾歲。她若知道自己有個不負責任的母親,會願意來見她嗎?
雅淳陷入忽悲忽喜的情緒裏。她想像著女兒的容貌,是像自己多一點,或似那人多一些;想像著女兒或許會對她產生的怨恨;想像著她是否會願意見她。
她撫摸著瘦削的臉頰,眼中充滿淒楚。
她好希望父親能在她開刀前,將嘉綺帶來。
後天就要開刀了,爸爸一定要帶嘉綺來。她或許再也不會醒過來,她想帶著對女兒的記憶,投入死神的懷抱。
雅淳的情緒非常沮喪,她想關掉電視機,又怕滿室的冷清會逼瘋她。交握住兩隻手,看著它們冰憐的打顫,雅浮突然覺得好冷好冷。
病房外的小客廳傳來交談聲,雅淳猜想或許是父親來看她了。她報作起精神,不願讓年邁的老父見到她臉上的失魂落魄。
想到這個字眼,雅淳苦澀地彎起唇角。她的魂魄始終陷在二十多年前的舊夢裏,那個有他為伴、充滿歡笑的熾熱夢境裏。
輕悄的腳步聲逐漸接近,等到雅清回過神來,抬頭看時,心裏的那抹恍愧幾乎讓她以為是年輕的自己從記憶裏向她走來。
年輕光潔的鵝蛋臉上有著一抹興奮的紅暈,柳眉下的杏眼氯氟著一層霧氣,濕漉漉的仿佛隨時都要下起雨來。她的小嘴粉潤紅嫣,朝她張了張,喝嚅著無聲的言語。
不知為什麼,雅淳的心絞扭似的發熱發疼,眼眶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也學著對方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們說……”似從遙遠的過去。又像是伸手可觸的現在傳來的聲音,擊中雅淳的心。“你是我的母親。”像珠王落盤,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擊向雅淳,心靈陷入悲歡更加的混亂情緒中。她順著本能,朝年輕的自己伸出雙手乞求,娉婷嫋娜的嬌軀不假思索地投向她,將滿臉的濕氣沁入她薄棉的睡衣裏,輕呼出一聲她魂索了二十幾年的親切呼喚:“媽……”
隔天下午嘉綺便開始訪年假,準備到醫院陪伴母親。
中午她和宗佑一起吃飯,對她突如其來的身世改變,宗佑倒顯得很適應。
“我覺得自己好像作了一場夢般,”嘉綺疲憊地道,她昨晚一夜都沒睡好。“活到這把年紀,才發現自己完全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人。”
“嘉綺,你別這麼說。”宗佑難得嚴肅起來的表情有著一抹認真。“你還是你,在本質上仍沒有改變,隻是多了一個母親和外公而已。”
“還有一個不知姓名的名人父親。”嘉綺自嘲道。“昨天我跟媽媽都太激動了,來不及聊起這話題。不過聽她口氣,顯然對我的親生父親還有很深濃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