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大師傅點點頭,“現在是搬出去與他同居?”

石子說:“想必是。”

大師傅抱怨:“你怎麼一點竄頭也無?”

奇是奇在石子本人也十分惆悵,“是呀,根本無人看我。”

“你真丟盡上海姑娘的臉,你的眼珠子不會骨碌碌的轉嗎,穿件鮮豔點的衣裳呀,還有,看到男人,不稱讚他,也罵他幾句,好讓他注意你呀。”

石子吃驚地抬起頭來,“陳師傅,你吃這一套?”

阿陳瞪大雙目,“吃,吃得死脫!”

石子頹然。

“笑,起勁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們手臂,這是甜頭,明白嗎?”

石子問:“你會這樣教你女兒嗎?”

大師傅嚇一跳,“當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則這個社會會吞噬你,正像把他們吃掉一樣。”

石子低下頭。

“以後怎麼辦?”

“得找個便宜點的地方搬。”

“餐館閣樓還有張破床。”

“不不不,”石子害怕,“我寧願學習眼珠子打轉,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滾出去。”

大師傅凝視她,“你學得會嗎,有些人天生一對死魚眼!”

“唏,老陳,”石子啼笑皆非,“謝謝你。”

“石子,我若沒結婚,我一定收留你。”

石子跳起來,“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

阿陳嗬嗬笑,“我隻不過胖一點而已。”

老板娘區笑萍推門進來,“什麼事有說有笑這麼高興,阿陳,你一見石子便風騷,小心我告訴陳太太。”

“石子正在這裏煩惱,她窮途潦倒,前途茫茫。”

區姑娘一聽,嗤一聲笑出來,“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會得沒出路?老陳,你吃撐了。”

老陳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區姑娘笑笑,閑閑道:“自古至今,做買賣,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換那沒有的,石子,你說對不對?”

石子看著區姑娘。

區姑娘說下去:“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氣、智慧,看你打算賣什麼,去換什麼了。”

石子大氣不敢透一下。

“花花世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最有辦法,一個翻身,立刻晶光燦爛,叫人不敢逼視。”

老陳閑談不忘拍馬屁,“老板娘這是夫子自道。”

區姑娘冷笑一聲,“絕非我自誇,當初看不起我的人,現在全住我山腳。”

老陳似唱相聲,“石子,聽到沒有?”

區姑娘籲出一口氣,“不過,石子,你就難一點。”

“如何見得?”老陳問。

“單是這名字就沒有想象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紅、專紅、豔紅。”

石子已無心情,“我回家去寫功課。”

區姑娘站起來,用報紙包了兩塊炸雞給她,“放心,還有我們呢,不會讓你餓死。”

石子要到此際,才怔怔落下淚來。

她別轉臉,匆匆離去。

炸雞同筆記一起放在布袋裏背著。

她自唐人街走到羅布臣街,天氣好,陽光普照,大街兩旁都是江湖賣藝人。

小提琴演奏、默劇小醜表演、賣氣球小販……各占一個角落。

忽然見到一堆不修邊幅的華人,口操滬語,正在大聲說粗話罵人,抱怨生活艱難。

石子嚇一跳,退避三舍,繞彎低頭匆匆走過。

這幾個人頭發打結,手持香煙,身邊放著幾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遊客速寫。

石子不敢多看,見有公路車,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們認出是同鄉。

回到家,打開門,碧玉果然已經搬走,什麼都沒有帶,桌上有張字條,以及數百元鈔票,字條上寫著新電話地址。

石子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她拆開家書,母親照例十分掛念她:“——你也不回來走走,湊飛機票錢應該不太困難,人家都衣錦還鄉了。”

石子攤開紙筆,寫起家書來。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後再三保證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麼樣的光明……

“去年七月一日加國國慶,我無意走進一間百貨公司,隻見一隻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醬與奶油拚出楓葉國旗圖樣,由店員切開,分小塊小塊盛在紙碟上,免費派給客人享用,是國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這個國家的人真會享樂,雖然國債累累,經濟不景,卻誌氣不滅,今年我會到同樣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國的永久居民,再過幾年經濟有了基礎當接你與爸過來享福。”

寫完這樣的信真會累得昏厥。

地庫內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聲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兩塊炸雞來吃。

攤開報紙,她看到頭條新聞,溫埠的中文報紙辦得十分出色,且賺大錢。

華東水災、香港立法局辯論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頁是分類廣告,石子把骨頭吐在報上。

忽然她看到這段小廣告。

“聘請保姆,包食宿,薪優,工作時間麵議,請電九二三八八何宅。”

石子心一動。

帶孩子是女性天職,倘若每周工作四十小時,帶一個嬰兒,她自問吃得消。

馬上要放暑假了,先應付了這三個月再說,見一步走一步。

至要緊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麵大廈林立,街道整潔、店鋪貨品齊全,轉一個彎就是陰暗麵,乞丐蹲在汙水溝邊,吸毒者倒斃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決定到夜總會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來,她怕她從此墮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當時她還天真,現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臨門做到淩晨,雙腿似賣了給店堂,動彈不得。

大師傅阿陳送她返家,她在車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女孩子在任何時間都得打醒精神,莫被人占了便宜去。”

石子歎息一聲,“誰,誰要占一隻死豬便宜。”

地庫裏少了碧玉,更加簡陋淒清。

第二天清晨驚醒,忙著換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經開始,學校歇暑。

本來應該很高興,像去年,她白天在魚場兼職,做得渾身腥臭,可是多了數千元節蓄。

今夏也得同樣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雞的報紙取出來,找到那則聘人廣告,用紅筆圈住,打電話過去。

“找何太太。”

“這裏沒有何太太,你願意同何先生講話嗎?”是菲律賓人口音,看樣子何宅已有家務助理。

呆一會兒何先生來了,喂地一聲。

“何先生,早,我來應證保姆一職,我姓石。”

那何先生一怔,隨即答:“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幾個問題吧?”

“何先生請問。”

“貴庚?”

石子故意說大一點,“二十多歲。”

“有無經驗?”

“有,育嬰、替幼兒補習、烹任、打刷,全會,我有駕駛執照。”

‘請無前任雇主推薦書?“

石子立刻說:“有。”她沒有說謊,前年一位史密遜牧師太太的確給過她一封推薦書。

“今天可以來見麵嗎?即使不成,也會付你車錢。”

“何先生,請你說個時間。”

“上午十時正吧。”他說出地址。

“好,我會準時。”

放下電話,石子鬆口氣。

猛然想起,忘記問何家有幾個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鮮衣裳出門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襪,派上用場。

石子轉了兩次公路車,到了山上,下了車,還需步行一段路。

來到愛蒙路三二O號,在門口先打量一會兒,隻見圍牆上釘著小小一塊銅牌,上寫著“不易居”三個中文字,石子覺得有點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層高的花園洋房,前後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調,可是一定雇著個好園丁,隻見繁花似錦,欣欣向榮,美不勝收。

在斜坡上一回身,正好看到海景以及整個溫哥華市,自右至左依序是史丹利公園、市中心、格蘭湖、本那比以及北溫固羅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