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下(1 / 3)

《巳上人茅齋》餘嚐聞劉右司棐以子美“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最得避暑之佳趣,餘不以為然。鄭武子曰:“此句非不佳,但多’僻‘與’遲‘兩字,若雲’枕簟入林,茶瓜留客‘,豈不快哉!”

《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以神武定天下,高祖、太宗之功也,何必以家世不若商、周為愧,而妄認老子為祖,必不足以為榮,而適足以貽世笑。子美雲“世家遺舊史”,謂老子為唐之祖,其家世不見於舊史也;“守祧嚴具禮”,謂以宗廟事之也。“五聖”、“千官”等句,雖若狀吳生畫手之工,而其實謂無故而畫五聖千官於此也。凡此事既明白,但直敘其事,是非自見,六義所謂賦也。身退知周室之卑,漢文景尚黃老,垂拱無為而天下治,老子之道如此。故子美雲“穀神如不死,養拙更何鄉”也。

《戲為六絕句》此詩非為庾信、王、楊、盧、駱而作,乃子美自謂也。方子美在時,雖名滿天下,人猶有議論其詩者,故有“嗤點”、“哂未休”之句。夫子美詩超今冠古,一人而已,然而其生也,人猶笑之,歿而後人敬之,況其下者乎。子美忿之,故雲“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龍文虎脊皆君馭,曆塊過都見爾曹”也。然子美豈其忿者,戲之而已,其雲:“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若子美真所謂掣鯨魚碧海中者也,而嫌於自許,故皆題為戲句。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少陵在布衣中,慨然有致君堯舜之誌,而世無知者,雖同學翁亦頗笑之,故“浩歌彌激烈”,“沈飲聊自遣”也。案:此詩刊本“自遣”或作“自適”.此與諸葛孔明抱膝長嘯無異,讀其詩,可以想其胸臆矣。嗟夫,子美豈詩人而已哉!其雲:“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栗。”案:此詩刊本“鞭撻”或作“鞭箠”,“實欲”或作“實願”.又雲:“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方幼子餓死之時,尚以常免租稅不隸征伐為幸,而思失業徒,念遠戍卒,至於“憂端齊終南”,此豈嘲風詠月者哉?蓋深於經術者也,與王吉、貢禹之流等矣。

《哀王孫》觀子美此詩,可謂心存社稷矣。烏朝飛而夜宿,今“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者,長安城中兵亂也。鞭至於斷折,馬至於九死,“骨肉不待同駐驅”,案:此詩刊本“又向”或作“又來”,“不待”或作“不得”.則達官走避胡之急也。以龍種與常人殊,又囑王孫使善保千金軀,則愛惜宗室子孫也。雖以在賊中之故,“不敢長語臨交衢”,然“且為王孫立斯須”者,哀之不忍去也。朔方健兒非不好身手,而“昔何勇銳今何愚”,不能抗賊,使宗室子孫,狼狽至此極也。“竊聞太子已傳位”,必雲太子者,以言神器所歸,吾君之子也。言“聖德北服南單於”,又言花門助順,所以慰王孫也。其哀王孫如此,心存社稷而已。而王深父序,反以為譏刺明皇,失子美詩意矣。

《行次昭陵》自“文物多師古”以下四句,不惟美太宗之治,亦歎今之不然也。《書》雲:“上帝降災於下方。”太宗即位之初,兵戈猶未已,然太宗指揮而安率土,遂蕩滌汙俗而致太平,其易如此。“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蓋歎其威靈如在。“寂寥開國日,流恨滿山隅”,歎後世子孫寂寥,無複太宗開國時遺風,是以“流恨滿山隅”也。

《洗兵馬》山穀雲:“詩句不鑿空強作,對景而生便自佳。”山穀之言誠是也。然此乃眾人所同耳,惟杜子美則不然。對景亦可,不對景亦可。喜怒哀樂,不擇所遇,一發於詩,蓋出口成詩,非作詩也。觀此詩聞捷書之作,其喜氣乃可掬,真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其曰“東走無複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案:此詩刊本“安巢”或作“安枝”.言人思安居,不複避亂也。曰“寸地尺天”,曰“奇祥異瑞”,曰“皆入貢”,曰“爭來送”,曰“不知何國”,曰“複道諸山”,皆喜躍之詞也。“隱士休歌紫芝曲”,言時平當出也。“詞人解撰河清頌”,案:此詩刊本“解撰”或作“角撰”,“河清”或作“清河”.言當作頌聲也。“田家望望惜雨幹,布穀處處催春種”,言人思歸農也。“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言戍卒之歸休,室家之思憶,敘其喜躍。不嫌於褻,故雲“歸莫懶”、“愁多夢”也。至於“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雖但敘一時喜慶事,而意乃諷肅宗,所謂主文而譎諫也。“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雖似憎惡武夫,而熟味其言,乃有深意。《易?師》之上六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三略》亦曰:“還師罷軍,存亡之階。”子美於克捷之初,而訓勅將士,俾知帝力,不得誇身強,其憂國不亦至乎?子美吐詞措意每如此,古今詩人所不及也。山穀晚作《大雅堂記》,謂子美詩好處,正在無意而意已至。若此詩是已。

《秦州雜詩》“長江風送客,孤館雨留人”,此晚唐佳句也。然子美“塞門風落木,客舍雨連山”,則留人送客不待言矣。第十八首“塞雲多斷續,邊日少光輝”,此兩句畫出邊塞風景也。“山雪河冰野蕭索,青是烽煙白入骨”,亦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