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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我現在正給你寫關於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曆史的最後一封信,但是我也知道這信無法寄出。盡管如此,我一邊呼喚著你一邊寫這個信,我期待著你和你身旁的、肯定恢複到大狗一般大小的破壞人一起讀它,同時也勉勵自己寫好。妹妹,傳來消息說你半夜投身瀨戶內海的消息之後,過了幾年你就複活了。現在你和破壞人一起雖然銷聲匿跡,如果我不相信你會複活,妹妹,那就等於你和破壞人開始就不存在。那樣,寫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曆史的我自己的存在也就成了不確定的了……
妹妹,我收到父親=神官逝世的通知。現在,峽穀和“在”的小學、中學以及森林、農業合作社全沒有了,隻有川下鎮公所的辦事處還在處理鎮公所應辦的事務。是那裏的女辦事員和我聯係的。她把父親=神官逝世的消息告訴我,固然是她的分內之事,但是她本人對我的哀憐之情也起了作用。同時也是對於你有憐憫之情,因為父親=神官去世之後,你既然沒有繼續住在社務所的理由,那就隻能是離開峽穀,不然你難保你不被別人嘲弄。
我接到父親=神官逝世的通知時,立刻決定回峽穀,我想我應該繼承留在社務所裏所有資料。我用電話把我這想法同社務所一聯係,得到的回答是:遺留的這類東西,你妹妹處理完就走了,隻有一包文件撂在這裏。我寄去郵費,不久就給我寄來了。打開一看,原來是我寄給你的信,也就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除此之外,甚至你的簡單的筆記也沒有……我一時茫然,但也有所發現。遺留的這些東西是經過一番認真整理的,著手整理的人,我根本就沒想過是你,而是自知不久於人世的父親=神官。他那漫長的晚年,供處理這些東西的時間是很多的。當初父親=神官出於什麼動機磬其一生精力供獻於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資料的整理,依然無從知曉……
就我自己來說,戰爭時期由於從某件事情開始,從那以後我就對父親=神官再也沒有敞開心胸談我的看法,現在隻是這一點上,它給我帶來了很讓我放心的幻想,我以為,我以信的形式寫下來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父親=神官是給予肯定的,於是把他自己的資料看作無用之物了。如果實際確實如此,那麼,父親=神官在我幼年、少年時代給予我的斯巴達教育可以看作成功,其次,他的另一項工作把你培養成破壞人的巫女也取得了成果,由此可以認為,他最終階段的晚年也許解消了憂鬱。妹妹,也許你一邊笑一邊說我這是一廂情願的空想,但是顯而易見的是我寄給你的信上,都留下了父親=神官讀過的痕跡。我兒童時代的記憶中,最令我懷念的父親=神官總是在他讀的東西上用紅藍鉛筆劃上線或者加上圈點。我受他的影響,直到現在我一直手不離紅藍鉛筆。現在我看一看回到我手頭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信,用紅藍鉛筆作的記號然而用橡皮擦過的地方,隨處可見。實際上用色鉛筆劃的地方是很難擦掉的。
妹妹,我發現色鉛筆作的記號時,在立刻打開的第一頁上看到——也許不好直接對你說——如下的插話:那上麵說妹妹你在父親=神官帶領之下,從登上“死人之路”的斜坡的一個“洞”裏,拿出成了蘑菇一般然而處於冬眠狀態的破壞人,使他複活的一段話。他還對我說,凡是我查閱到的任何段落都看不到你記述的、最重要而且認為最有疑問的證詞,也沒有任何疑問號。這就是說,你的證詞是符合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父親=神官是承認的。妹妹,因此我才能夠客觀地認為,父親=神官把你這完全合格的巫女當作助手,專心開始研究神秘主義很深很久的傳承,把冬眠中的蘑菇一般的東西從“洞”裏把他拿出來的。在這個基礎上複活的破壞人,父親=神官本身雖然沒有直接見過他,但是已經恢複到狗一般大小,而且可以預見到將來他長到大狗那麼大,所以他也就覺得終於完成了他畢生的工作,死也瞑目了。
破壞人複活課題,成了我以信的形式寫這神話與曆史時的重要契機。我在死的象征普遍存於日常生活的墨西哥生活的那一階段,轉寄來你從死亡之國複活的你的信件,那上麵寫的是已經回到峽穀,和父親=神官一起生活,所以希望給以經濟上的幫助,對於死和複活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糊塗觀念,我覺得你寫得實在。我寄給你的錢收到之後,你複信說錢已收到,對於我希望要你的照片一事,你除了頭部照片之外還寄來你裸體幻燈片。對於在墨西哥過孤身一人生活的我來說,我看到你那些照片就仿佛聽到你那無拘無束的笑聲,它給了我鼓舞。於是我就開始以信的形式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寄給當時住在峽穀的你。我還在信上說在墨西哥任教的工作一結束就回國,那時一定回峽穀,和死而複活的你見麵。
但是你複信仍然是以那麼無拘無束的文體寫道:你自己暫時還不想和我見麵,其次是你以為父親=神官也一定支持你這想法。你還說,因為我一旦回到峽穀直接和你見麵,我以信的形式寫給你的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這項工作,我也許就開始因過分鄭重而流於造作。這難以反駁的理由背後,我當時就感到父親=神官的意誌在起作用。我回國之後往峽穀的社務所掛電話,父親=神官接的電話,他說,你現在正使破壞人的複活獲得成功之中。你也說,已經恢複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在還不了解他想不想見除你而外的人這個期間,不能讓包括父親=神官在內的第三者看見他……
由此可見,你作為破壞人的巫女,可以說達到了超過父親=神官預期的完美程度,對於以信的形式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寫給你的我這個人來說,這是不可能超過於此的條件了。我認為,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以來,我為了很好地理解這神話與曆史中各種各樣的局麵之下,破壞人每次上升時的存在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你都曾經是一個很好的媒介者。對於你這麼一個人,我在寫給你的談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的信上,對於從蘑菇那般東西複活為狗那麼大的破壞人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問個明白,是完全應該的。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首先勉勵自己,必須把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繼續寫下去。我每當想到讀我寫的談神話與曆史的信的人,是把複活的破壞人放在膝蓋上的你,就感到無比的歡欣和受到鼓舞。
盡管如此,妹妹,如果你不是銷聲匿跡,我也不說這些話,我除了用信的形式談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之外的時間,也就是為了生活在大學裏當曆史教師的時間,總是被一個疑點糾纏著。妹妹,這個疑點就是:你已經成了死人而銷聲匿跡了,你依舊以為美國中央情報局仍然還在跟蹤你,你被這種強迫觀念糾纏著過了幾年,這期間你的神經是否受到破壞?身為保護人的父親=神官把你留在社務所保護起來,但他是不是不願意讓你和你的孿生哥哥見麵,讓你寫那樣的信,而且在電話裏說了那麼一番話,製止我回到峽穀來?我相信,又由於這種神精錯亂的關係,父親=神官在電話裏說的那些話,實際上是不是你錯亂的神經必然引起的?
如果是後者,你的狀態就更讓人為你擔憂了,我想到你把自己關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完全相信幻影的人,我寫這信的時候,還想到你和你的幻影而且已經恢複到狗那般大小的破壞人一起享受樂趣呢。不過,正如通向另一世界的媒介者的巫女,往往被一個奇怪的東西附體的人一樣,妹妹,我甚至想象你神經雖然受到破壞,但是對你還能夠生動地敘說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妹妹,你的確是我們當地很好的神話與曆史的媒介者,很好地完成了巫女的任務。
這樣,從我這邊來看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這項工作,不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都是由於你這位破壞人的巫女所觸發,所以我才不停地寫下去的。這全是幼、少年時代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和多種傳承的再現。所以我以為,父親=神官讀我寫給你的信時,用紅藍鉛筆劃上線或者加上圈點,最後又用橡皮把它擦掉,決不塗上黑塊把某些句子消掉,也不竄改,就是自然而然的結果了。妹妹,我現在這樣寫著寫著就想起,如果父親=神官還是一隻手拿著紅藍鉛筆讀著這封信,我想,他是不是說出以下的話:我用紅藍鉛筆把他寫的神話與曆史之中的主要情節同細枝末節區別開來,仔細一想,這事可能對他有促進反省的作用。所以我把自己寫上的用橡皮擦了。我想起他從兒童時代起就把我說給他聽的傳承概不區分主要情節和細枝末節,沾沾自喜地偏重一方,重要的問題是否真地聽了就很難說,這人有的地方很滑稽。我雖然傳授給他神話與曆史,但是我自己也覺得迷失方向,隻能是苦笑而已……
妹妹,我能想起父親=神官沒有辦法時的苦笑的表情,那表情在我幼年和少年時代接受斯巴達教育時各種局麵也不盡相同。但是我對於父親=神官打算向我這個孩子傳授的神話與曆史傳承本身,我早就想為我自己辯護,那種東西包含著即使對於那些性情古板的人來說也足以引起使人感到滑稽的因素。何況這並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頑固想法。因為到現場參觀過父親=神官實踐的斯巴達教育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是這麼看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為什麼旁聽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課?原來是因為頭一批疏散到盆地來的天體力學的專家們聽說,峽穀的孩子們之中有我這麼一個習慣古怪的孩子,引起他們的注意,因此才開始的。實際上我未必和峽穀、“在”的孩子們有什麼特別不同,隻是父親=神官講的傳承,如果不牢牢記下來和記憶更新,第二天我就挨他的瞪,瞪得我透心涼,所以別的孩子們玩的時候我就得嘴裏不停地叨叨咕咕。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來到盆地之後,立刻組織了為孩子學習天文學的集體,選擇了由於山勢而造成矩形的峽穀天空,在這裏教給孩子們看星座的晚上,我為了不打擾別人而躲到一邊,邊叨叨咕咕邊看星座,因此他們對我感到興趣。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問我背誦什麼,我出於害羞和膽怯以及打算向別人挑戰,便作了如下很滑稽的回答:我要說的是這個國怎麼出現的!臭沼澤地啦,大岩石塊、黑硬土塊,成了這裏的瓶塞子,把它爆破之後,大雨把它洗了個幹幹淨淨,這樣,人才能住了下來!於是上課鈴響之後我就對父親=神官唱這幾句話,我是想用隻能回答“嗯”的老一套話嚇唬一下從城市來的看起來令人眼花繚亂的人們。我唱道:
完全是實話,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凡是古老的事,本來沒有的事,也得當成果有其事地聽,行不?
但是天體力學的專家們卻認認真真地回答了個是!然後就用那溜圓的黑邊眼鏡看為數不多的星星。這時,那兩位孿生兄弟學者問我:那是有趣的神話吧,不過和學校教的皇國的肇始不同吧?這兩位學者還是和往常一樣,一個人說話時,另一個人的嘴唇同樣地龕動,似乎是說著同樣的話,熱心地發問。
觀察星星的集會之後,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耐心說服之下,我就去給他講父親=神官教給我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我之所以給這兩個外來人講這些,是因為我們當地人對這兩位學者很快就完全信賴的緣故。不過我對於五十天戰爭,隻字沒提,這是無須多說的了,即使對於實行改正地稅時的戶籍登記的雙重製弄虛作假也根本沒說,我堅持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隻限於盆地內部知道決不外傳的原則。
那時候,對於我談的傳承深表關心的學者提出,希望和擔任此項教育的父親=神官見見麵。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可是出乎意外,從這個時期就開始表現出不願見人的傾向的父親=神官,就在他那除了峽穀和“在”的老人們之外誰也不讓進的社務所他那書齋裏招待了他們。我戰戰兢兢地領學者們去了。因為我害怕,也許我脫離了我們當地的原則,把不該對外人說的話信口開河地說了出去,而天體力學專家們在同父親=神官談話中給抖落出去。
兩位科學家隻是三十歲出頭,可是腦門已經禿成橢圓形了,不過就整個頭部來說,那形狀還是立體的,完全是科學家風貌。我被他們的風貌所吸引,這時候才發現,坐在堆滿資料和文稿書桌前的父親=神官也並不是長相奇怪,而是外貌堂堂,足夠和他們比美,想起來感到自豪。父親=神官骨骼大,總是上身挺直端然正坐,寬闊下巴斜向地揚起,半睜半閉的眼睛,以悠揚而且節奏分明的幹脆利落的答話,給提問的學者們留下銘感的印象。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講給他們的神話與曆史的幾個插話一一提出來核實,那時,父親=神官都回答說:“對!確實有這樣的傳承,不過還有另一種說法……”然後就保持沉默。此後,父親=神官舒緩地談起他以斯巴達教育方式口授給我的神話與曆史,他不說這一切都是事實,大力推崇,而是首先確認這隻是如此窄小地區的傳承。這就意味著,因為它是普通人民之間口傳的傳承,其中難免有誇張的成分。然而它畢竟有個限度,傳承也有傳承的現實,和毫無根據的空想是兩碼事,從而表明了自己的見解。
我在旁邊聽著這些話,同時也就理解了父親=神官以斯巴達教育方式所傳授的,與其考慮它是否屬實,莫如把他的話完全記下來,為了防止忘了,經常背誦倒是更合適。現在我認識到,總而言之,父親=神官絲毫沒有違背我們當地教他遵守的原則和自己的信條,很好地滿足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要求,同時也婉轉地達到了韜晦的目的。不過,也可能是學者們從父親=神官關於傳承的微妙態度上感悟到,這些傳承和盆地這一共同體的根本相關,十分重要,他們作為外來人還是以不涉足其中為妙。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對於我跟他們談的傳承談了他們的評價。他們說,這塊土地開辟出來,創造了“自由時代”的繁榮之後,逐漸走向衰微的新世界,不僅具有世外鄉土的性格,而是一個獨立國家,在具備多層多樣的傳承的規模上,甚至可以稱之為小宇宙。他們接著說,父親=神官得到了確實的信賴。現在我根據那天的經驗,對於曆來忌諱說出它的真名的我們這塊土地,作為符合其神話與曆史始終一貫以至於今的稱呼,我使用了村莊=國家=小宇宙這個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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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不愧是有學問的人,他們對於別的領域的專家始終以尊敬和誠實的態度對待。而且我覺得他們不是站在權威主義上,而是具備真正的專家洞察事物的眼力。他們看得出父親=神官是一位為了研究本地的傳承而傾注了畢生心血的人,在他有限的世界裏,克盡闕職地當他的專家,提高他的學術水平。所以他們想旁聽他是如何以斯巴達教育方式教給我傳承的,他們的希望是認真的。因此,父親=神官才常常請他們到社務所來。即使如此,父親=神官也堅守我們當地的原則,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前來旁聽的時候,父親=神官對我講的是創建期或者“自由時代”的神話式的插話。對於維新後的曆史絕對避開,往上溯,即使因起義而和藩鎮權力抗爭的曆史也不講。我現在想起,即便是神話,同巨大權力對抗而自己獨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基本情況的傳承,隻能另找機會再給我講了。由此可見,父親=神官是深謀遠慮的,但當時我還是個孩子,所以隻覺得滑稽。原因是我覺得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通過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不僅承認存在於這片土地上的是一個國家,而且確認它是和外部世界的人截然不同,純粹是另一個宇宙。
在這之前,我以為從父親=神官那裏接受斯巴達教育就夠了,但是峽穀和“在”還有這樣的神話與曆史,而且自己一個人被挑選出來,必須由父親=神官硬灌給我,我把這件事一直當作害臊的事看待。這內心的羞恥又加上了因為每天受斯巴達教育,不得不成了峽穀和“在”唯一的一個帶著一張蒼白麵孔的孩子,這就是說,多了一層例外生活的羞恥。我這種感受,在知道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正麵地接受了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之後仍殘跡未去。所以對於自己聽來的傳承,無一不當作滑稽的玩笑話,掉以輕心地對待。而且,對於破壞人在懸崖上的巨大楊樹那裏的鍛煉身體,大怪聲時代,破壞人被塞進“洞”裏多年而變成矮小的個子,如此等等的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看成純粹過多地強調滑稽的一麵的東西。至於我們當地處於開創時期,即將成為新世界的土地是大放惡臭的沼澤地帶,我卻把它說成不要說人就是畜生也不能靠近的地方,妹妹,這簡直是在打趣逗樂的扯淡式的插話。
至於父親=神官,對我實行斯巴達教育之後,對於我這學生滑稽反應的種種表現,並沒有嚴格製止。用當時的說法,那時正處在大東亞戰爭的最高xdx潮時期。始終貫穿著反大日本帝國的神話觀、曆史觀的我們當地的傳承,父親=神官當然必須傳授給我,但是,父親=神官卻是讓我在國民學校初級小學裏學,不嫌麻煩地讓外來的教師按照他的想法教。因為父親=神官有了警惕,主要是用許多說法引誘我。也就是盡管這插話是立足於事實,但同時也有誇張部分。這樣,父親=神官暫停每天進行的斯巴達教育,並且糾正我的誇張,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實際上父親=神官開始對我實行傳承教育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小學,所以他想到,不這麼辦我可能逃出家門,父親=神官仿佛遨遊於神話般地主要談了破壞人。我聽了破壞人許許多多像遊戲一樣有趣和不可思議的事跡,也聽了他那漫長生涯的經曆。破壞人長壽,即使死了也能一再複活,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似乎全是他的經曆。況且現在他仍然活著,這對於我這孩子來說完全可以感受到的。當我聽到父親=神官說,你從“洞”裏把呈蘑菇狀的破壞人帶回來使他複活的時候,首先是感到使我幼、少年時代的感覺有了實體:啊,果然是那樣……
幼年時代,我曾經浮現出過令人懷念的我自己的“出生之前的回憶”的情景。這情景就是: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牽著用船材改成的爬犁上行,爆破大岩石塊或黑硬土塊。大怪聲時代的“改變住處”,逃出藩政的年輕人把孩子們關進大倉庫作人質,最後他們走向血腥的死亡,龜井銘助指揮的攻打城市的農民們。如此等等全是神話與曆史許許多多發生的事件,一齊表現的廣闊情景。而且如果仔細注視每個情景的細部,插話裏所表現的豆粒大小的人依然活著而且還在活動。陽光燦爛,或者大雨傾盆,情景驟變,側耳細聽,就會聽到大怪聲。神話與曆史的每一出戲,都在那廣闊情景的任何地方,以現在時作為新發生的事出現。而且,在包括那神話與曆史總體的廣闊情景裏,是巨人化了的破壞人填滿整個橫幅地躺在裏邊,而且這位破壞人在廣闊情景的豆粒般大小的人之中,又像大一些的豆粒一般遍在各處……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讓我用當時尚屬貴重物品然而他們卻能隨便使用的繪圖紙,用蠟筆把我的“出生之前的回憶”畫成畫。而且畫了兩次。盡管這些畫和我幻覺中仿佛看到的情景之豐富與複雜比較起來還不過是略圖一般的東西。開頭我畫的時候心情浮躁,想起什麼就畫什麼,但是天體力學專家們卻興趣十足地要看我到底要畫什麼,當我擺脫害臊的想法一解釋,他們大加誇獎,說我的想法獨特。妹妹,與其說這樣的情景表明了這就是“出生之前的回憶”,莫如說發揮了曆來的滑稽更恰當。這時我說了下麵這段話:啊,這畫算不上什麼。我天天聽父親=神官給我講課,心裏老大的厭煩,可是卻裝了滿腦子的故事,在這麼小的紙上是畫不完的。父親=神官的意圖是讓我把他說的全作為語言記住,但是我卻把一切的一切全當作一目了然的畫記下來了。把這些全都畫出來的紙可是難找,我隻能覺得遺憾哪……
說完我笑了笑,我以為這事就算完結。可是沒有想到第二天到了放學時間,天體力學家們靠著校門在等我,把我帶到他們暫住的家。我提出回去晚了會誤了父親=神官的課,他們說已經打過招呼了,說是他已同意,暫停在社務所上斯巴達教育課,在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裏畫畫。還說,為了談這件事,把我前些日子畫的畫拿給父親=神官看了。妹妹,我太高興了,父親=神官表現了對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很感興趣。於是我就從這天開始,按照天體力學專家們似乎是科學家的那套規矩,麵對繪圖紙拚接起來的大畫麵。畫麵既然這麼大,神話與曆史的情景下麵就要畫橫亙整個畫幅的破壞人的身體,可是這卻很難畫。把巨人化的一丈多高的破壞人畫出來可真不容易,像個躺著油罐一般,我畫的令人懷念的破壞人既像又不像,但是畫出來之後卻是覺得很親切的。我的“出生前的回憶”,把每一個情景都用工筆畫那樣畫法畫出來就很好,空間也足夠。我為了讓站在我兩旁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看著可笑,對於屁股上長出一隻瞪大了眼睛的男人,關在“洞”裏的光著身子的大個子女人,以及她矮小化的姿態等等,畫得更細。不過每天畫下去,我這個孩子心靈上就漸漸地產生了矛盾。畫創建期或者“自由時代”的插話還算好,但是從龜井銘助時代起到改正地稅以後該怎麼辦?開始時我打算大畫麵的下半部分用破壞人填滿,躺著的人物膝蓋附近我甚至留出了五十天戰爭的空間。在這時候之前,我對於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敬愛之情深而且厚,對於他們兩人,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隱瞞某些部分秘而不宣,頗感內咎。我在創建期和“自由時代”的插話部分畫了無數豆粒般大小的人物,所以直到父親=神官提出重新上課之前,整個畫還沒有畫完。
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課,包括星期日在內,每天講一小時,對於我這個孩子來說,確實感到吃力,不是個簡易的經曆。他和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見麵時溫文爾雅,可是給我上課時就截然不同了,性急而且一張陰森森的臉。那個大腦袋低下來的時候,就好像一個硬的箱子伸在你麵前,額頭下麵是眼窩挺深的暗淡無光的眼睛,為了節省吃飯時間,飯渣子總是掛在唇邊,帶著飯渣子的大嘴唇一動一動地叨叨咕咕。清楚而且大聲說的話隻是開頭那句:
沒有的事也必須當實有其事來聽!記住啦?
我隻能回答一聲
嗯。答應完了必須不再說話。父親=神官口傳的我們當地的傳承,講起來沒完沒了,好不容易講完之後突然揚起臉來,好像突然發現我就在他眼前而大吃一驚,吧噠吧噠地眨著他那滿是皺紋的眼睛(就像大型照相機的卡嚓卡嚓地一樣)。然後他就命令我把他說過的話用我自己的語言說一遍。在我開始說話之前,他總是伸著他那大下巴頦一聲不吭地等著。
一張粗線條的、總是顯得憂鬱的臉沉默無言的父親=神官,就像古老的家具一樣,不停地冒出一股體臭,那臭味主要出處就在顏色沒個準的一腦袋頭發上,頭發又密又長,長到壓著耳根,兩眼在蓬蓬的頭發中不停地眨著,我總是被那股臭味折磨得一籌莫展。我為了拚命地把這股臭味抵擋回去,長期聞這股臭味的過程中,我琢磨出隻好用滑稽來對待。於是父親=神官的表情仿佛在說:滑稽的家夥!既表現出了悟道之心的道理,也著實可憐,不過肯定會引起發笑,借以緩和這種臭味的折磨。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旁聽父親=神官的授課,我從另一種動機出發,顯示了滑稽。我在他們在場的情況下學我們當地的傳承,既有些不好意思,也想到在這些學者們麵前父親=神官是否耍粗暴態度。特別是講破壞人的事績的課程之後,我又說滑稽話逗樂打趣,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因為他們深刻理解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曆史與神話,所以好像心情沉重,他們說了下麵的話,意在促使我有所反省。
——你大概知道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對於破壞人的心情吧?因為聽你父親講課已經聽了好幾年了,所以你應該是比誰都最清楚的吧?那麼你父親讓你談破壞人時,為什麼左挑右選,偏偏專撿破壞人一生拉了多少糞以及怎樣計算出來的這事回答他呢?從你列式子的方法和計算能力,按你的年齡來說應該算優秀的……上課的時間裏你熱心聽講,不為其它瑣事所動,心不旁鶩,隻要在旁邊一看就明白。因為你學習不懈,所以你父親讓你說一說你對破壞人的看法。於是思考一番之後,你就按他已經活了二百年、能跳過大楊樹的巨人等等條件,就計算出他的糞量至少在四百噸以上。你為什麼選來選去偏偏選出這麼個問題?不論你父親,也不論我們,對於你算出巨人總糞量,無不覺得的確可笑。但是,你跟你父親學了那麼久,除了這個令人可發一笑的之外就沒有更重要的了?你父親是那麼熱心地研究,鄭重地敘述破壞人傳承的重要性,本來不能設想你對此不可能沒有感受,可是你為什麼跑題跑到這個程度?
麵對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十分誠懇、十分親切的態度,我不能不臉紅,但是我的內心深處和這些學者們不同,父親=神官對於我的大糞的說法並不僅僅看作滑稽的惡作劇,總之我是保留這種看法的。還是個孩子的我,包括不同層次的態度中,也反映了對父親=神官兩麵價值的感情。自己確實口頭上承認滑稽所追求的是可笑的效果。但是自己內心主要想的還是打算表現自己。作為父親=神官,我覺得他是不是應該給以理解?妹妹,我真想向父親=神官發出這一廂情願的而且是可憐的內心呼聲。
說起破壞人一生的大糞總量的計算問題,我的真實意圖主要在於糞的力量。我這種想法是從這一設想引發的,也就是不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多麼堅定地站在我們這一邊,決不能向他們挑明的就是五十天戰爭的傳承。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進行全麵戰爭期間,雖然藏在森林裏展開了遊擊戰的時候,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也沒有往原生林裏排泄過糞尿。他們在森林的突出部修築起糞尿池,也就是先挖好坑,用粘土夯實,把糞尿運到那裏存起來。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後,我們這塊土地的重建工作開始的時候,活下來的人們,朝著那從“死人之路”到峽穀的橡樹和櫪樹的疏林斜坡,排放了糞池裏的糞尿,從而大大地蓄積了地力,然後創造出蜜柑、柿子、梨子等等產量很高的果園。從五十天戰爭當初把峽穀造成水庫的作戰開始,到戰敗為止,這期間使我們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極度疲敝,就是靠這公有化的果園才得以恢複的,人力資源的衰微,從那以後卻沒有控製住,一直發展下去。
我根據五十天戰爭的糞池,計算出超過二百年的破壞人的排泄量,斷定它對於峽穀和“在”的全部土地所作的貢獻使這片土地大大肥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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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於破壞人糞便的構思,並不是那天在父親=神官以及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麵前苦苦思索之後才想起來的。那是我作為峽穀的一個孩子,在他的靈魂之中以及從父親=神官每天授課裏自然而然地醞釀出來的。盡管我知道,父親=神官在傳承中沒有談過破壞人的糞便,然而我從父親=神官的教導中理解破壞人最令人感到親切和懷念的形象,從而想到他的糞便。像夢一樣前後矛盾然而卻是現實的形象,我想,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來到流水斷了的地方時,擋在他們麵前的大岩石塊或黑硬土塊,可能不是別的什麼,而是破壞人的糞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本來,那時率領創建者們前來的雖然是年紀尚輕的破壞人,但是我從來沒有以滑稽的口吻說過這件事。
其次,創建期的人們從森林邊緣挖出來吃的“天狗的麥飯”,我覺得那可能也是幹了的破壞人的糞。因為我去“死人之路”那一帶遊玩的時候看到上山幹活的人們的糞,雖經風雨,然而它卻幹了,所以我就把它記在心上了。還有,下個不停的大雨,把盆地的惡臭衝洗了個幹幹淨淨之後,立刻出現了紅色海浪一般的河蟹。創建者們拿它當主食的這種河蟹,雖然它本身不是糞,但我感覺上它是近乎糞的動物屍體,我以為人們吃河蟹實際上是在吃破壞人的屍體。那時候,破壞人在那次爆破中喪生,實際上卻是我們當地創建期已經巨人化了,這事我已經從父親=神官的口傳中聽到,和任何創建期的神話都不相同。也就是我這個孩子也並不是隻聽父親=神官上的課,而是積極地打開破壞人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關係。
父親=神官本人在別人看來是屬於多義性的,但毫無疑問,他是按他內心的一貫性行事的。那是太平洋戰爭進入後半期,妹妹,你一定還記得父親=神官那異想天開的舉動。有不少人說父親=神官發了瘋,峽穀和“在”的老人們滿是皺紋的臉上隻是苦笑,嘬得溜圓的嘴唇發出長歎,並沒有受這種傳說左右。當這種傳說若有若無的時候,仿佛不治自愈的傷一樣,父親=神官發瘋的傳說自然而然也就風平浪靜了……
父親=神官發瘋的傳說擴展開來這件事,遠因起於開戰以後的第三年,到峽穀小學上任而來的新校長。前任校長和峽穀、“在”的老人們關係很好,對於當地的習慣和風俗等等從不說三道四,這在孩子們眼裏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然而新校長剛剛到任不久,就把“在”的分校人員也動員到峽穀來,集合全體師生,發表批評我們當地人的演說。他說:“非常時局之下的大日本帝國一切地方無不高漲的愛國熱情,在這個盆地上冷漠到令人吃驚的程度。連奉安殿也沒有建立,這是什麼原因?必須開展發揚愛國心的運動。當前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我們大家都要參拜三島神社,祈禱戰爭勝利和本鄉出身的士兵建立功勳。”
當天就舉行了首次集體參拜。妹妹,我想起當時的情況,那是和秋祭時大家高興和緊張的氣氛截然不同,走向神社的長長行列,悄然無聲,非常沉鬱。我們在校長和班主任的監督之下,每天到神社的前殿裏麵的高處拍手祈禱,我們這些孩子們確實有事向破壞人祈求的時候,無人不知,那不是到這裏來,而是到森林裏去的,所以怎麼也想不通。
這種想法不僅我一個人有。校長對於頭一次全校參拜神社時孩子們的態度不僅非常憎惡,而且看到孩子們不論集合或者行進毫無熱情,就看不下去,大加斥責,說是我們根本不像少小國民。第二天上午的課也不上了,專練整隊行進,向右看齊。而且直到下月參拜的日子之前,體育時間全用於這種訓練。父親=神官每天從峽穀最高處的神社社務所俯瞰小學校操場上列隊行進和然後麵向東鞠躬的孩子們。大概是想通過這種活動培養孩子們的決心吧?第二次的全校參拜時,四到六年級學生在神社院內列隊,身著國民服十分嚴肅的校長深深鞠躬的時候,父親=神官發出高聲地開了神殿的兩扇門,從沿著山崖斜坡的白木階梯上急忙跑下,來到神殿。父親=神官的裝扮,在孩子們看來是作了充分準備,十分莊重。他頂著一頭染成紅色的棕櫚毛一般的頭發,戴著也是紅色的天狗假麵。本來就像得了末端肥大症似的一雙大腳,穿著一雙大靴子,靴麵上栽著棕櫚毛,就像兩隻黑紅色的大野獸腳一般。除此之外幾乎全都裸露在外,全身畫滿紅色花紋。生殖器用紅色套子裹著,屁股後麵有根紅色木棒,把這兩者用繩子纏在腰間相連。
這種極盡奇態的裝扮,父親=神官的目的究竟何在?但實際上把峽穀和“在”的孩子們集體向大日本帝國之神參拜的那種莊嚴氣氛,在哄笑聲中抵消了。然而對於生來就嚴肅認真的父親=神官來說,不能想象他這種裝扮純粹是為了表演一下他的滑稽。如果小學校長不闖入前殿,不在這裏大顯他戲劇性的聲勢,不會引起人們大笑的。父親=神官跑到前殿的時候,校長正在香錢櫃前深深地鞠躬,他聽到聲音一抬頭,隻見父親=神官跳上香錢櫃嚇唬他。校長嚇了一大跳趕緊往後退,教導主任等等也連忙跟著退,但他們立刻意識到責任感,校長立刻朝父親=神官衝上去。父親=神官盡管已經是初老階段,但他還有半夜裏大聲咆哮以致孩子們聽了害怕的壯年體力和膂力。他像逗小狗耍著玩一般逗衝上來的校長,此時孩子們無不大笑。他靈活地挪動穿大靴子的兩隻腳,一隻手保護著生殖器上的紅布和屁股後的木棒,還要保護他那天狗假麵不要弄亂。總之,他用一隻手和小型坦克差不多的校長周旋。過了一陣,父親=神官從前殿騰空跳出,往神社旁邊跑去,跳進有石頭頂的淺水池裏,從這裏穿過去,登上了通向“死人之路”的斜坡而去……這上下都是石頭砌的湧水的水池就像一個黑黑的隧道,父親=神官從一端鑽進去,從另一端鑽出去的時候孩子們沒有看見。於是他和校長格鬥的時候大笑不止的孩子們突然受到震撼毫無聲響,仿佛父親=神官沉到水底去了另一國家。然而孩子們都知道父親=神官跑向森林,孩子們接受上的多義性,是父親=神官以舞蹈解放了想象力的表現。
小學校長和父親=神官格鬥時還沒有顧得上,但是後來他發覺肋骨斷了三根,原來他以為對方的行為隻有象征性,所以沒有在意。假如他知道父親=神官暗藏的意圖,這位小學校長會以凶狠的手段對待他。他在學校的保健室得到應急處置之後便去了警察分駐所,然後帶同警察去了村公所。他向村政當局報告,他們正在祈禱戰爭獲勝時,神官把這次參拜胡攪得亂七八糟,要求派人搜山把神官抓住。但是,就在他說出“搜山”這個詞的刹那之間,立刻發現村長和參加聚會而來的老人們和他極不融恰。這些人平常是沉默不語概無表情,但是必要的時候卻有極強的表現力,不惜表演一番以示於人。他們給這位外來的校長以深刻印象的是,這地方從來沒有組織過搜山。於是校長提議,由他指揮,帶領警察以及願意參加的消防隊員組成的搜查隊,追蹤發了瘋的神官。妹妹,對於這個問題,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常常聽到,踏進“死人之路”對麵的原生林而迷了路的人會有什麼結果,總而言之那故事聽起來是夠可怕的。在原生林裏一旦不辨方向,那就不可能生還。如果神官發了瘋跑進森林,那就等於他去尋找埋骨之地一般……
小學校長因為斷了三根肋骨,疼得他嗚嗚地哭,而且添上了發燒。對於神官恨得咬牙切齒,相信這個敵人一定死在森林裏之後,他的鬥誌就大大減退了。於是校長老老實實地回了家,上了病床。他不知道,從這時候起,參拜神社的孩子們,給自己家裏的龜井銘助牌位點上燈,由衷地祈禱被征去打仗的家人太平無事。
過了十天之後從病床上起來的校長去了學校,從那裏給村長掛了電話。據說,發了瘋的神官從森林裏回到社務所,和往常一樣幹他的神官差事。村長說,他多年來就在這峽穀的三島神社當神官,偶然發瘋之後恢複正常,總是值得高興的事,現在他已穩定下來,等等。校長一聽就發了火,說他已經向當局報告了神官的不敬行為,表明自己定要徹底揭發神官的態度。他這位校長還對並未表態的村長揚言,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是普遍真理,要向疏散到本地來的文化人征求意見。因此,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進了這一事件的影響圈以內。然而和校長的希望相反,到村公所來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為了把他們在峽穀交的最好朋友父親=神官從困境中解救出來,早已定下戰略戰術。
不知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不是因為孿生兄弟的關係,兩個人一起走上了天體力學這條路,是一對各方麵教養都很好的人。所以他們都具有誠實人格,又喜歡幽默。談父親=神官是怎樣對待率領孩子們集體參拜的情況時,我覺得他們很興奮,不過也為他們的過於天真而擔心,所以開始的時候頗感不安。父親=神官既然已經鑽進森林,斯巴達教育課當然不能上了,學校還去不去我拿不定主意,便跑到兩位老爹租住的家,把情況從頭到尾說給他們聽了。我作為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對於父親=神官的奇態的舉止,我該怎麼理解,我難以決定態度,但是這態度又非得決定不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兩位天真爛漫的那副高興神態,卻把我從煩惱中解救出來,終於使我也和他們一樣地高興了。
妹妹,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並不僅僅因高興而笑容滿麵。據他們說,父親=神官奇怪裝扮的舞蹈,是我們當地傳承中的藝術,表現出抵抗的意思,同時以此項行動為契機,也讓父親=神官好好地思索自己難免陷進的困境。他們當著我的麵就開始研究怎樣解決預料中的問題,甚至研究並決定各自分擔的任務。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戰略目標是堅持不得把父親=神官趕出峽穀的三島神社。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第一是必須提出佐證,證明盡管前不久有失態的行為,但父親=神官是個極其正派的人。這就要提出平素和父親=神官談話的內容,以此作為證明,這件事由阿波老爹完成。第二,校長一定會說,既然為人正派,那麼父親=神官妨礙集體參拜就是非國民行為了。怎麼對付這個問題?如果把這事報告給當局,父親=神官被解職就是難免的了,甚至把他本人移交給憲兵隊也不是不可能的吧?這時,培利老爹的任務就是要談父親=神官的舞蹈,論述這舞蹈是當地民俗的傳承。這些論述就我這個孩子來說當然不能完全聽懂。特別是對於第二個論點有關部分,阿波老爹扮演揭發者校長;培利老爹作為父親=神官的辯護人,應付一切問答。這樣,真能解救父親=神官麼?妹妹,我為此而感到痛心。
阿波老爹作為對方提出這樣的指控:“神官胡作非為,奇形怪狀,而且偏偏在神社的大殿上,對於祈禱戰勝的教育者和兒童們故意搗亂。”這種蠻幹行為,能辯護得了麼?阿波老爹還這麼說:“如果是維新以前,神官的那種舞蹈也許能博得神的喜歡,這樣的淫祠深山老林裏也有。實際上頑民們也信仰它。但是當地的三島神社,早就列名於社寺的冊子上,有教養有常識善良的族神後代一直是代代崇奉。神官的行為,是對三島神社、本地主神的嘲弄,是蔑視大日本帝國神道的卑鄙行徑。然而神官對於本地全體兒童在校長以及所有教師領導之下的祈禱勝利,居然幹了那樣極不光彩的事。如果這不算非國民行為,那什麼才算非國民行為呢?”阿波老爹還提出如下的指責:“那天,孩子們是為了完成聖戰以及祈願本村的出征戰士建立功勳而去參拜的。任何人妨礙或者拿它打趣逗樂都不允許。然而該三島神社的神官居然赤身裸體地跳出來恣意胡鬧,難道這是可以原諒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