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在了那裏。
手術室裏的紅燈,刺目地亮著。
警察到來的時候,小九似乎知道了什麼,她站了起來,上前,哀求著,讓我在這裏陪他吧!求求你們!讓我知道他是生是死!求求你們!
但是,最終,她還是被帶走了。
就如恍然一場戲。
來來去去的人,起承轉合,然後散了。
我突然起身,離開醫院,程天佑看著我,說,你幹嗎?
我沒回答。
我像是跋涉在一場痛苦淋漓的夢裏。
怎麼也走不完這場路。
踢掉高跟鞋,挽起的禮服裙擺,仿佛步步疼,心才不疼;任憑程天佑如何勸阻,我卻如何也熄不了痛苦憤怒的火。
我忘記自己是拚著一口怎樣的氣,走到程宅,夜深寂寂,已至淩晨,一個女主人半途退場的宴席已散,煙火已冷。
程天佑在我的身後,他試圖說服我,說,你冷靜一下,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我知道你恨天恩!可是,你不能隻聽她的一麵之詞!
我回頭,看著他,說,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來,小九一直是我心頭的一根刺!一根刺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被友情傷得那麼厲害!如今,我知道了這件事情的真相,你告訴我,我怎麼去冷靜啊!不是隻有你們男人之間的情義才是手足情深,我們女孩子也一樣重視我們的感情啊!我們也一同患難,一同分享,一同經曆……
說到這裏,我哽住了,說不下去了。
他試圖安慰我。
我搖搖手,忍著淚,良久,抬眸,望到他眼睛那一刻,我才驚覺,我縱然是痛不可止,也不該對一個困在死亡中的他來宣泄,若說悲慘,誰人不悲慘。
我說,天佑對不起。
他看著我,微微一愣,為我這情緒的轉變。
半晌,他說,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隻是,薑生,這麼多年,我習慣了你像一隻帶刺的刺蝟,挺不習慣你對我說,對不起。
他歎氣,說,不管怎樣,天恩的這件事情,你交給我來處理,相信我,一定會給你個公道的!
我倔強地拒絕,說,不!
我看著他,說,我的公道我自己來討!
說著,我便向程天恩的住處走去,程天佑一把拉住了我,說,薑生!
我說,你要袒護他到什麼時候啊!他逼人吸毒啊!他是個劊子手啊!他的手上沾滿了我朋友的血啊!
程天佑說,你冷靜!
我說,我冷靜不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袒護他啊!他不是孩子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袒護他,天恩對你就這麼重要!
程天佑看著我,那個情緒激動到無法自控的我,他艱難地說,薑生!
我看著他。他仿佛在痛苦之中掙紮了很久,才緩緩地開口,說,其實,天恩的腿……不是意外!是我故意毀了他……
我定定地站在那裏,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他痛苦極了,說,這些年,我一直都說,跟父親說,跟母親說,跟爺爺說,跟醫生說,跟天恩說,跟你說,跟所有人說——我們在天台上玩,我不小心弄倒了扶梯……說得我自己都相信了!可是,隻有每個深夜的噩夢裏,我才會夢到真實——是我惡作劇我故意弄倒了扶梯,作弄他!我一直都夢得到那個少年邪惡的笑,然後他就去推到了扶梯。可是,可是,我真的,真的隻是想逗他玩,惡作劇,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那一天,在這個焦慮的午夜,在我的麵前,他說出了這個少年時代陰暗的秘密,這麼多年,痛苦淋漓。
他努力地控製著情緒,不讓自己失控,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搖頭,說,小九說得對,你每天握著的這雙手,也未必多麼幹淨!
他轉臉,不再看我,背影寂寞如山。
每個人,都有你觸不到的陰暗,那是剜不盡的腐肉,清不了的毒瘤,悄悄地,隱秘著,獨自糜爛獨自痛楚,誠惶誠恐,成瘋成魔。
那一刻,我望著他痛苦的背影,心一點點地瓦解。
直到手機短信響起的那一刻,我低頭,是八寶,隻有寥寥的三個字——
他走了。
我看著那條短信,怔怔的。不再哭,不再怒,不再痛,也不再鬧,就這麼木然的,像是被抽空了的軀殼一般。
程天佑看著我,緊張地說,怎麼了?
我看看他,突然,笑了。
然後,整個人,重重地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