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但覺蛙蟲歡,晨醒更愛山泉甜。
這所小院,地處西溪濕地的水島之上,山水靈秀,舊時曾是風雅之士的別業所在。如今,零散在水島之上的十餘處小院,曾是舊日漁民舊宅翻新,帶著舊舊的味道,頗有些與世隔絕的感覺。
從程宅之中,他拖著我的手離開的那一天起,我們在這裏已待過了近半年的時光。
這所小院是沒有產權的物業,所以,很幸運地逃掉了那一堆神仙般的不平等條約——程天佑狡黠中帶著一點兒小得意。
至少,大少爺暫時沒有太落魄。
而至少,新婚的日子,未嚐貧賤夫妻百事哀。
時光一去半年。
不覺間,已近冬日。
天白雲冷。
我走到他身邊,將剛泡好的茶放在他手邊,說,看什麼看得這麼出神?
他回眸,抬頭看看我,將書輕輕擱在腿上,握住我的手,說,一篇文章,很感慨。
我順勢附身坐在他腳邊的地毯上,靠著他的腿,歪頭,端詳著那本書。上麵一段: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天佑會看得那般出神,張岱的這篇《自為墓誌銘》裏的“繁華”,大抵也是他少年鮮衣怒馬放縱無形的最好寫照。
心裏頗覺感觸良多,嘴上卻依舊不饒他,我歪頭,取笑他,說,是不是覺得如今從良了,後悔了啊?
天佑彎起手指輕敲了一下我的腦門,說,沒什麼後悔的。隻是突然覺得人生不過大夢一場,很多都是虛妄。
他低頭看著我,眼裏的波光那麼鮮活生動,單手溫柔地摩挲著我的發。
他說,薑生,現在多好。你在我身邊。
眉眼全是深情。
此時窗外,天幹雲冷,陽光正好。
冬日的風,推一片陽光貼在玻璃上,盈到室內,落滿我們身上。
滿室陽光裏,我沒說話,隻是安安靜靜地將腦袋靠在他的腿上。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大約就是這般模樣。
突然,有敲門的聲音。
我愣了愣,程天佑的眼眸很淩厲地瞟了過去,似乎,這一聲,是他等待了許久;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起身,我也跟著起身。
推開門,才知是虛驚一場。
原來是小安,一個在這裏陪著爺爺在此幫助屋主看護房子的小女孩,她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孩。
她叫小安,五六歲的樣子。
這裏,本就人極少,而且房子多是度假所用,屋主們根本沒有住在此處的,多是一些看護房子的工人。小安和她的爺爺便是其中之一。
隻有在西溪最美的幾日季節裏,屋主們才會到此處,比如,三月煙花起,八月桂花香,十月蘆花飛。
所以,初到此地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小女孩的爺爺,一直當我們也是幫屋主看房子的小夫妻,偶爾挖出的藕,釣到的魚,老家人送來的荸薺,他或多或少都會分我們。
程天佑也不說破,有那麼幾次,跟著老人去釣魚,後來才知道,老人姓盧,是個花匠;兩個男人,一個高冷總裁範兒慣了,本來就話少;一個習慣察言觀色,更是不多問。所以,我們彼此對對方的了解就是——他知道我們姓程,許是看護屋子的小夫妻;我們知道他姓盧,一戶屋主家的花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