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是漢帝國成立初期即存在的東方封國。在漢史的若幹關鍵節點,楚國的政治建置與文化麵貌都曾經有過醒目的表現。在梳理漢帝國曆史脈絡的基礎上認識楚國史,自有學術意義。在體會漢帝國文化風格的基礎上理解楚地文化,也可以獲得有價值的發現。回顧漢代曆史文化進程,關注海洋環境與外來文化元素對於楚文化的影響,或許可以提出有積極意義的學術認識。
楚國作為諸侯封國,兩漢時期疆域與地位發生多次變化。我們對於楚國史與楚國文化的討論,以楚地重心區域的宏觀考察為任務,不就其版圖與人口的曆史變化進行具體的論說。對於楚國並不存在的年代,我們的分析隻是期望就楚地的區域文化麵貌有所說明。
劉邦的建國史與楚風之盛起
在秦統一的進程中,楚人的抵抗最為強勁。“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的說法,也被理解為得到曆史驗證的政治預言。從陳勝起義到劉邦在垓下決戰時擊滅“西楚霸王”項羽的軍隊,雖然隻有七年時間,但是在這一時期,曆史卻有極其生動的變化。諸多英雄智士有聲有色的曆史表演,使秦漢之際戰火之中的社會文化風貌,依然顯得活潑而豐實。當時政治舞台的主角,以楚人居多。司馬遷稱這一時期為“秦楚之際”(《史記》卷一六《秦楚之際月表》)。這是因為反秦暴動由楚人發起,陳勝建立的政權號為“張楚”,滅亡秦帝國的主力,是楚複國後集結的強有力的武裝力量,其名義上的領袖是楚懷王。西漢帝國的建立,標誌以劉邦、項羽兩位楚人為領袖的軍事強權集團之間的激烈軍事競爭的結束。雖然史稱“漢承秦製”(《後漢書》卷四〇上《班彪傳》載班彪對隗囂語,又《續漢書·輿服誌上》,《續漢書·輿服誌下》),但是由於劉邦出身楚地以及其功臣集團構成大多楚人的作用,楚文化對漢文化的影響是深刻的。
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在總結東周時期的區域文化時,曾經將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劃分為七個文化圈。關於楚文化的發展空間與曆史影響,李學勤指出:“長江中遊的楚國是另一龐大文化圈的中心,這就是曆史、考古學界所豔稱的楚文化。隨著楚人勢力的強大和擴張,楚文化的影響殊為深遠。在楚國之北的好多周朝封國,楚國之南的各方國部族,都漸被囊括於此文化圈內。”他又指出:“楚文化的擴展,是東周時代的一件大事。春秋時期,楚人北上問鼎中原,楚文化也向北延伸。到了戰國之世,楚文化先是向南大大發展,隨後由於楚國政治中心的東移,又向東擴張,進入長江下遊以至今山東省境。說楚文化影響所及達到半個中國,並非誇張之詞。”“楚文化的擴展”和“向北延伸”,“又向東擴張”的突出表現,是都城逐步向東北方向的遷徙。李學勤強調的另一個曆史事實也是許多學者所公認的:“楚文化對漢代文化的醞釀形成有過重大的影響”(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文物出版社,1984 年,第11—12 頁)。
漢初宮廷歌詩體現出當時社會上層對“楚風”的喜好。宋人王灼《碧雞漫誌》寫道:“劉項皆善作歌。西漢諸帝如武、宣類能之。趙王幽死,諸王負死罪,臨絕之音,曲折深迫。廣川王通經好文辭,為諸姬作歌,尤奇古。而高祖之戚夫人、燕王旦之容華夫人所歌,又不在諸王下。蓋漢初古俗猶在也。”(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項王垓下“夜聞漢軍四麵皆楚歌”,於是“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歌數闋,美人和之”(《史記》卷七《項羽本紀》),其“歌”“詩”,應當也是“楚歌”。題宋朱子集注《楚詞後語》卷一錄此歌詩,題《垓下帳中之歌》,又寫道:“《垓下帳中之歌》,西楚霸王項羽之所作也。”“羽固楚人,而其詞忼慨激烈,有千載不平之餘憤,是以著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明梅鼎祚編《古樂苑》卷三〇《琴曲歌辭》錄虞美人“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即題《答項王楚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而劉邦為戚夫人歌,《史記》明確說是“楚歌”。《史記》卷五五《留侯世家》:“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第六章題“漢宮之楚聲”,言“楚漢之際”,“民間多樂楚聲”,劉邦《大風》之歌“亦楚聲也”。“高帝姬唐山夫人作樂詞,以從帝所好,亦楚聲。”“楚聲之在漢宮”,甚為“見重”(《魯迅全集》第9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第398—401頁)。《漢書》卷二二《禮樂誌》記載了“漢興”之後“樂家”製度的變化。其中這樣寫道:“高祖時,叔孫通因秦樂人製宗廟樂。”繼承了“古降神之樂”“古《采薺》《肆夏》”以及“古《清廟》之歌”“《永安》之樂”等,可知多方麵沿承了古來傳統,其中有淵源不同的文化因素。還說:“又有《房中祠樂》,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周有《房中樂》,至秦名曰《壽人》。凡樂,樂其所生,禮不忘本。”又特別強調:“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大概“楚聲”確是西漢早期宮廷音樂的主流風格。
漢並天下後,劉邦以齊王韓信“習楚風俗”,於是“徙為楚王”
(《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王灼《碧雞漫誌》所謂“漢初古俗猶在”之“古俗”,應當就是說“楚風俗”。
“因楚之罪而奪之東海”:削藩強勁動作漢初曾經被迫實行分封。因具體的曆史條件,如何茲全所說,“劉邦沒有像秦始皇那樣徹底地廢除分封製度,而是在統一帝國之下,部分的恢複了封國製度。”(何茲全:《秦漢史略》,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 年,第33 頁)起初,中央政權實際控製的地域在劉邦時代僅二十四郡。沿海地域除濟北、臨淄、膠東、琅邪外,盡為異姓諸侯所有。漢高帝末年,高帝自領地不過十五漢郡,漢王朝中央機構連一寸海岸線也沒有控製。漢文帝後期,中央直接管理的沿海郡也隻有琅邪郡和勃海郡(參看周振鶴:《西漢政區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7—13 頁)。
《史記》卷五〇《楚元王世家》:“王戊立二十年,冬,坐為薄太後服私奸,削東海郡。”《史記》卷一〇六《吳王濞列傳》:“罰削東海郡。”《漢書》卷三五《吳王劉濞傳》:“削東海郡。”《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王戊稍淫暴,二十年,為薄太後服私奸,削東海、薛郡。”漢景帝二年(前155)將楚國的東海郡收歸中央,是特別值得重視的一項政治舉措。秦始皇“ 立石東海上朐界中, 以為秦東門”
(《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的地方,曾置東海郡,治郯。楚漢之際曾經稱郯郡。漢初則屬楚國,高帝五年(前202)又曾歸於中央,後來仍屬楚國。漢景帝二年“以過削”。《漢書》卷二八上《地理誌上》“東海郡”條:“高帝置。”顏師古注引應劭曰:“秦郯郡。”漢帝國以此為據點,楔入吳楚之間,與親中央的梁國東西彼此對應,實現了北方諸侯和南方諸侯的隔離。同時使得漢帝國重新據有了“東門”,開啟了直通東海的口岸(參看周振鶴:《西漢政區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14 頁,《景帝三年初吳楚七國叛亂前形勢圖》)。
《鹽鐵論·晁錯》載文學的政論,說到漢景帝因晁錯的建議施行削藩的強有力的動作:“晁生言諸侯之地大,富則驕奢,急即合從。
故因吳之過而削之會稽,因楚之罪而奪之東海,所以均輕重,分其權,而為萬世慮也。”削藩戰略的重要主題之一,或者說削藩戰略的首要步驟,就是奪取諸侯王國的沿海地方。而楚國的東海郡首當其衝。
有學者指出了吳楚七國之亂前後削藩的對象齊、楚、趙等國行政控製區域的損失,首先說到漢景帝削奪楚國的“東海郡”:“吳楚七國之亂前,景帝削楚之東海郡……”(董平均:《西漢分封製度研究——西漢諸侯王的隆替興衰考略》,甘肅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128—129 頁)而這一動作直接激怒楚王劉戊,導致楚國參與七國之亂。《漢書》卷一〇〇下《敘傳下》顏師古注:“楚王戊為薄太後服奸,削東海郡,遂與吳共反而誅。”在吳楚七國之亂平定之後對於沿海區域的控製,創造了對於高度集中的中央集權空前有利的形勢。按照《史記》卷一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的說法,當時實現了“強本幹,弱枝葉之勢”,一時“名山陂海鹹納於漢”。強幹弱枝固然是鞏固中央集權政治格局的行政主題,而“海”“鹹納於漢”,即海岸和近海的控製權完全歸於中央,意義尤為重要。
漢武帝巡狩“會大海氣”
《漢書》卷六《武帝紀》記載元封五年(前)漢武帝出巡事,涉及行曆楚地的旅程:“五年冬,行南巡狩,至於盛唐,望祀虞舜於九嶷。登灊天柱山,自尋陽浮江,親射蛟江中,獲之。舳艫千裏,薄樅陽而出,作《盛唐樅陽之歌》。遂北至琅邪,並海,所過禮祠其名山大川。春三月,還至泰山,增封。甲子,祠高祖於明堂,以配上帝,因朝諸侯王列侯,受郡國計。”漢武帝出巡,“自尋陽浮江,親射蛟江中,獲之”,其事跡頗類同秦始皇海中“見巨魚,射殺一魚”(《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漢武帝“夏四月”詔對此“巡狩”行程有所回顧:“夏四月,詔曰:‘朕巡荊揚,輯江淮物,會大海氣,以合泰山。上天見象,增修封禪。其赦天下。所幸縣毋出今年租賦,賜鰥寡孤獨帛,貧窮者粟。’”隨後,“還幸甘泉,郊泰畤”。對於“輯江淮物”,顏師古注:“如淳曰:‘輯,合也。物猶神也,《郊祀誌》所祭祀事也。’師古曰:‘輯與集同。’”對於“會大海氣”,顏師古注:“鄭氏曰:‘會合海神之氣,並祭之。’”就“以合泰山”,顏師古注提供的解釋也涉及“輯江淮物,會大海氣”:“集江淮之神,會大海之氣,合致於太山,然後修封,總祭饗也。”顏師古引鄭氏語,以為“會大海氣”就是“會合海神之氣,並祭之”,理解為“海神”之“祭”。對於“海氣”,也有“海氣蔽日”(《文選》卷一一孫綽《遊天台山賦》劉良注),“海氣將寒”(〔南北朝〕徐陵:《天台山徐則法師碑》,《徐孝穆集箋注》),“海氣昏昏水拍天”(〔唐〕韓愈:《題臨瀧寺》,〔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二三七),“海氣侵肌涼”(〔唐〕李白:《上清寶鼎詩》,《唐宋詩醇》卷八《隴西李白詩八》),“海氣之鴻濛”(〔元〕王禮:《歐陽海旭字說》,《麟原後集》卷一一),“大海氣氤氳”(〔清〕湯右曾:《登角山寺》,《懷清堂集》卷一二),“海氣散為三伏雨,天風吹落九華雲”(〔明〕佘翔:《題鄭氏秀遠樓》,《薜荔園詩集》卷四)等氣象學的理解,推想漢武帝所謂“會大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