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野薔薇》的前麵(1 / 2)

如果將一個民族的關於命運的神話當作某種人生觀來研究,則比照著對看希臘民族和北歐民族的命運神話,也該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罷。

希臘神話裏的命運神是姊妹三個。Clotho是弱妹,司織生命之線,很巧妙地交錯著光明的絲和黑暗的絲,正像人生有光明,也有黑暗。Lachesis是二姊,她的職務是搓撚生命之線,她的手勁有時強,有時弱;這又說明了何以人的生命力有各種程度的強弱。叫做 Atropos的大姊卻是最殘忍的一位了。她拿著一把大剪子,很無憐憫地剪斷那些生命之線。

在北歐神話,命運神也是姐妹三個。但她們並不像希臘神話裏的同僚們那樣擔任著三種不同的職務,她們卻是象征了無盡的時間上的三段。最長的Urd是很衰老的了,常常回歐;她是“過去”的化身。最幼小的Skuld遮著麵紗,看的方向正與她的大姊相反;她是不可知的“未來”。Verdandi是中間一位,盛年,活潑,勇敢,直視前途;她是象征了“現在”的。

這便是南方民族的希臘人和北方民族的北歐人所表現的不同的原始的人生觀。現實的北方民族是緊抓住“現在”的,既不依戀感傷於“過去”,亦不冥想“未來”。

我們,生在這光明和黑暗交替的現代的人,但使能奉Verdandi作為精神上的指導,或者不至於遺譏“落伍”罷?人言亦有雲:“信賴將來!對於將來之確信,是必要的!”善哉言!自從Pandora開了那致命的黑檀木箱以來,人類原是生活在“希望”裏的。宗教底而且神秘底對於將來之依賴,既已亙千餘年之久成為人類活力的興奮劑,現在是科學底而且曆史底對於將來之依賴,鼓舞人們踏過了血泊而前進了!善哉言:“信賴著將來呀!”

知道信賴著將來的人,是有福的,是應該被讚美的。但是,慎勿以“曆史的必然”當作自身幸福的預約券,且又將這預約券無限止地發賣。沒有真正的認識而徒藉預約券作為嗎啡針的“社會的活力”是沙上的樓閣,結果也許隻得了必然的失敗。把未來的光明粉飾在現實的黑暗上,這樣的辦法,人們稱之為勇敢;然而掩藏了現實的黑暗,隻想以將來的光明為掀動的手段,又算是什麼呀!真的勇者是敢於凝視現實的,是從現實的醜惡中體認出將來的必然,是並沒把它當作預約券而後始信賴。真的有效的工作是要使人們透視過現實的醜惡而自己去認識人類偉大的將來,從而發生信賴。

不要感傷於既往,也不要空誇著未來,應該凝視現實,分析現實,揭破現實;不能明確地認識現實的人,還是很多著!

抱著這樣的心情,我寫我的小說。尤其是這裏所收集的五個短篇,都是有意識地依了上述的目的而做的。不論是《創造》中的嫻嫻,《自殺》中的環小姐,《一個女性》中的瓊華,《詩與散文》中的桂奶奶,《縣》中的張女士,不論她們的知識和經驗是怎樣地參差,不論她們的個性是怎樣地不同,然而她們都是在人生的學校中受了“現實”這門功課,且又因對於這門功課的認識之如何而造成了她們各人的不同的結局。

這五篇裏的主人都是女子。《詩與散文》中的真正主人也是桂奶奶而不是青年丙。主人中間沒有一個是值得崇拜的勇者,或是大徹大悟者。自然,這混濁的社會裏也有些大勇者,真正的革命者,但更多的是這些不很勇敢、不很徹悟的人物;在我看來,寫一個無可疵議的人物給大家做榜樣,自然很好,但如果寫一些“平凡”者的悲劇的或暗澹的結局,使大家猛醒,也不是無意義的。

這裏的五篇小說都穿了“戀愛”的外衣。作者是想在各人的戀愛行動中透露出各人的階級的“意識形態”。這是個難以奏功的企圖。但公允的讀者或者總能夠覺得戀愛描寫的背後是有一些重大的問題罷。

嫻嫻是熱愛人生的,和桂奶奶正是一個性格的兩種表現。有幾個朋友以為《詩與散文》太肉感,或者是以為單純地描寫了一些性欲,近乎誘惑。這些好意的勸告,我很感謝。同時我亦不能不有所辯白。如果《創造》描寫的主點是想說明受過新思潮衝擊的嫻嫻不能再被拉回來徘徊於中庸之道,那麼《詩與散文》中的桂奶奶在打破了傳統思想的束縛以後,也應該是鄙棄“貞靜”了。和嫻嫻一樣,桂奶奶也是個剛毅的女性;隻要環境轉變,這樣的女子是能夠革命的。《自殺》中的環小姐和《縣》中的張女士都是軟弱的性格,所以她們的結局都是暗澹的。張女士是想“奮飛”的,但是官僚家庭養成她的習性,使她終於想到:“還有地方逃避的時候,姑且先逃避一下吧!”這也是個不可諱言的“現實”。怕隻有“唯心的”唯物主義者才會寫出大徹大悟革命的官僚的女子!然而我曾經看見這樣的作品被許為革命文學了,這真是“特殊情形”中國的特殊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