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情感、性格、愛好和明顯的、不明顯的痼癖情趣,組成了一個複雜的人。驚世超人的英雄和驚世超人的壞蛋,都有著一顆凡夫俗子難以理解的靈魂,從而構成了他們成功中的失敗和失敗中的成功。
多爾袞在花燭之夜的洞房裏,盡管看到了與孝莊的結合未必能給自己帶來幸福,他還是倒在了孝莊有恨無愛的懷抱;盡管他已經明白“太後下嫁”的婚姻可能是一個陷阱,他還是跳進這個陷阱裏尋歡作樂。
這種超過兩情相愛,包括諸多因素的男女遊戲,卻產生了奇異的、人們意料之外的效果:相互對立的兩派朝臣、將領,都在重新考慮自己的利益,重新尋找自己的位置,重新設計自己的前途。於是,三個月裏,皇宮裏出現了極為少見的平靜局麵。福臨在位育宮裏作畫,阿濟格在臥室裏飲酒,六部尚書在衙門裏勤懇理事,範文程在秋色中踏風觀景,八旗兵馬在教場上操練呐喊,王公貝子在牌桌上勞心熬油。南宮王府裏的吳爾庫尼哭成了一雙風流眼,寧壽宮裏的多爾袞瘦成了一副皮包骨。孝莊演著“多情”的戲,多爾袞做著“多情”的夢,三個月蜜月的情場較量,形成了一個不輸不贏戰局。直至十一月初三,出征湖廣的濟爾哈朗因“病情危急”回到北京,才衝散了這對“鴛鴦”持久而熾烈的戀情。
多爾袞的“夢”做砸了。十一月十三日,他率領王公重臣、六部尚書、八旗將領和兩白旗三萬官兵,浩浩蕩蕩地到邊外遊獵去了。帶走了一個完整的朝廷。
孝莊的“戲”停演了。她贏得了時間,贏得了人心,贏得了多爾袞的精疲力竭和意亂心慌,贏得了兩黃旗力量的重新組合和集結,贏得了她與福臨母子情感難以愈合的傷口,贏得了心靈永難消失的愧疚,也贏得多爾袞外出遊獵這個更為劇烈的震動:戰場上和情場能有同樣的結局嗎?
孝莊又在準備全力地拚搏了。
邊外的寒風吹進了紫禁城,吹落了衍祺宮庭院裏楊柳枝頭的枯葉。孝莊的容顏消瘦了。
邊外的寒流湧進了紫禁城,雨霏落在寧壽宮的丹墀上,結成了一片片裂紋縱橫的薄冰。孝莊額頭上、眼角上出現了淺淺的皺紋。
邊外的大雪紛紛揚揚地飄來了,覆蓋了紫禁城,覆蓋了寧壽宮的屋頂飛簷、陛道玉階,也覆蓋了庭院裏的莽莽蒼鬆。孝莊頭上的白發增多了。
十二月十三日,是多爾袞離開北京整整一個月的日子。一個月的音訊全無,一個月的提心吊膽,一個月的勞神焦思,終於使孝莊病倒了。她躺在衍祺宮那間曾是花燭洞房的東稍間裏,忍受著忽冷忽熱的疾病的折磨。她想到太醫傅胤祖,傅胤祖被多爾袞帶到外邊去了。幾個不知名的太醫為她問、望、聞、切,煎湯製藥,既不止熱,也不退熱,真是冷熱難熬啊!她盼望壽康宮的皇貴妃、壽安宮的皇淑妃能坐在她的床邊,給她一點寬慰,可那兩個曾與她同過患難的姊妹,在三個月前就冷了情、寒了心。她三次派人去稟告她的兒子福臨,四個月不曾見麵的兒子啊,還是不肯走進這寧壽宮。隻有蘇麻喇姑和婉兒坐在她的身邊,用淚眼看著她冷得發抖、熱得呻吟和那流出的一行行悲淒的淚水……
傷心的淚水,訴說著孤獨蒼涼的悲哀。
碎心的淚水,訴說著骨肉離心的悲哀。
橫流的淚水,訴說著心靈歉疚的悲哀。
不停的淚水,洗刷著難以洗刷的恥辱……
婉兒垂淚了。她悲哀著一顆無人理解的母親的心……
蘇麻喇姑垂淚了。她悲哀著一個不應當悲哀的可敬女人……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撞擊著這間悲淒欲溢的紅門綠窗,伊羅根慌裏慌張地推門闖入,跪倒在孝莊的床前,急聲稟奏:
“稟奏皇太後,攝政王病死在喀喇城!”
寒冬裏不曾有過的低空驚雷炸裂了。婉兒呆了,蘇麻喇姑呆了,孝莊霍地揮被坐起,神色茫然,目光凝滯,一層冷汗濕透全身。她凝目看著跪在床前的伊羅根,艱難地說出兩個字:
“什麼?”
“攝政王多爾袞病死在喀喇城……”
“這不是夢吧?”
“內院大學士剛林,訃報至京。已奏過皇上,現在寧壽宮正廳請見皇太後。”
孝莊聽真切了,冷也止了,熱也退了,病也好了,她雙手合起,神情虔誠:
“謝天謝地,上蒼仁慈,可憐我這苦命的女人……”
蘇麻喇姑和婉兒都哭出聲來,撲向擺脫了厄運的孝莊。
三個女人抱頭痛哭起來,床前的伊羅根,眼角裏也噙著含笑的淚花……
多爾袞和他同時代的對手李自成、張獻忠一樣,都是死於一個偶然的失誤中。曆史公平地對待了他們三個傑出的人物,真是一個罕見的巧合。
十二月九日清晨,多爾袞率眾馳馬圍獵於嘻喇城北三十裏的叢林山丘中,不慎墜鞍落馬,傷了膝骨,當即回到喀喇城,隨身禦醫及時地進行了敷藥治療。敷藥兩個時辰之後,病情加劇,當天晚上就氣絕身亡。年僅三十九歲。氣絕之後,太醫傅胤祖趕到,進行了治病核定,結論是“用藥有誤”。
隨駕而至邊外的王公重臣、六部尚書,親信將領、謀臣,在震驚惶恐之餘,除哀其英才命短、斯人早逝之外,都在惋惜這窩窩囊囊的死,抱憾遺恨的死……
是啊,多爾袞這次冒著寒風飛雪的不尋常的圍獵,有著不可言狀的苦衷和隱情。他要擺脫三個月來寧壽宮裏那種奇情、奇愛、奇歡、奇欲的可怕生活,他要重振三個月來沉迷、消失在寧壽宮床笫間的那股雄風,他要在遠離孝莊的千裏冰雪中重新集結震懾宮廷的力量,他要借獵取狼熊虎豹的威風演出一幕更為壯觀的宮廷活劇。跡象嗎?他一個月來,在行軍的馬背上,在夜宿的帳篷裏,不停地與親信謀臣、心腹將領密議政務軍情。他啊,身在邊外,心在皇宮。
是啊,一個在馬背上翻騰成長的漢子,竟然跌下馬來,輕易地了卻了春秋鼎盛的生命。不是由於年老力衰,不是由於暴疾隱病,不是由於騎術荒疏,不是由於道路險阻。而是由於極度虛弱的身軀托著一顆極度紛亂的心靈。寧壽宮那個女人,三個月的縱情折騰,硬使這個漢子散了元氣,虧了精力,亂了方寸,喪失了凝神、聚思、專注、自信的卓越本領。人常說:生死有命。多爾袞命中遇到了孝莊,算是遇到了克星。
多爾袞的屍體還未裝入棺木,兩白旗內部權力的爭奪展開了:兵權在握的阿濟格,以其顯赫的地位、顯赫的戰功、顯赫的聲望,借機以武力脅迫多爾袞的親信謀臣、將領附己,企圖擠掉多鐸過繼給多爾袞的兒子多爾博,為他的兒子勞親謀取兩白旗主帥的合法地位。多爾博一派,在剛林、羅什、博爾惠、額克親、吳拜、蘇拜、多尼等人的支持下,進行了堅決的抵製。他們懾於阿濟格的權勢和魯莽,不得不求助於皇上的靈碑和孝莊的才智實力,以保護自己的利益。於是,剛林用了四天四夜的時間,雪地飛馳七百裏,奔進了紫禁城,走進了寧壽宮。
多爾袞的死,使一個月來寂寞無聲的紫禁城,天翻地覆地鬧開了。
皇上福臨闖進衍祺宮,跪倒在孝莊床前,叩頭出血,發誓要報七年“大權旁落”之仇,要雪“皇太後下嫁”之恨。韜晦七年出頭了,該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時候了。
濟爾哈朗的“病情危急”痊愈了,開始了飲恨吞聲、七年不語的瘋狂反擊。他一方麵親自走進衍祺宮,奏請孝莊立即從南宮王府收回印信、賞功冊,封存內院的所有檔案,奪回朝政大權,並盡早築壇祭天,舉行皇上親政大典。一方麵指使在多爾袞攝政時期被殺、被囚、被逐、被罰的王公、將領、大臣、官員的遺屬和舊部,大鬧刑部衙門,喊冤投訴,要求昭雪。掀起了一個雪冤平反的浪潮。
鼇拜、塔膽、尼堪、濟度等都翻過身來,請見孝莊,請求對多爾袞攝政以來的種種僭越罪行進行清算。兩黃旗、兩紅旗、鑲藍旗的一些將領,相互聯絡,分別上表,打出忠於皇上、忠於皇太後的旗號,請求核査多爾袞幾年來賞罰不公的營私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