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在屋後的灣邊洗衣服。
灣是很特別的,它的水平麵要低於地麵好多——挖這汪灣時,挖出來的土沒處擱置了,便堆在了灣的周圍,形成了高高的土沿兒。
媽雙手端著盆的一側,盆的另一側,貼在她又粗又笨的腰上。盆裏,除了衣服,還有一塊從化肥袋子裏弄出來的塑料布,盆上,還橫著一塊搓衣板、一根粗棒棍。我跟在後麵,雙手抱著一個小板凳,兩個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大一小、一慢一快地從灣四周的高土沿兒上走下來,到了灣邊兒。
灣邊,坐著我的三奶奶,她也在洗衣服,說實話,雖然我管此人叫奶奶,但她的年紀並不大,和我媽相仿。我之所以管她叫奶奶,是因為她的輩分比我媽大。在農村,年紀大而輩分小的情況,很多。
媽和三奶奶打招呼,三奶奶就逗著我,她的身後,跟著一個男孩兒,這是她的兒子,叫偉。
媽挑了一塊平整近水的地方,讓我把凳子放在她身後,她坐下了,把塑料布鋪在地上,又把衣服拿出來,置在塑料布上洗著,用棒棍敲打著,灣裏回響著“梆梆”的聲音。一會兒,媽又拿出搓衣板,這玩意兒是有意思的,上麵有好多“台階”,媽拿著衣服,在“樓梯”上摩擦著,我看著好玩兒,便用手指當小人兒,在“樓梯”上“走”著…偉家的搓衣板更好玩兒,那是木頭的,上麵釘滿了橡膠塞子,那些塞子,是張聰(村醫)來給我輸液時,他藥箱裏的、盛有白麵兒的那種小藥瓶兒的塞子。
我口中的這個偉,是我家東邊巷子裏的一個孩子,從小,我們玩兒得最多。我和偉還小——我六歲,偉七歲,兩個大人在洗衣服,我們就跟在她們的尾巴後麵。說來也巧,我和偉是同一天生日——偉還有一個姐,偉和他姐也是同一天生日——我們三個是同一天生日。這倒沒什麼,而媽,卻總拿這兒來做文章,那時,我總是問媽,我是哪兒來的,媽便糊弄我,說我是從這灣裏挖出來的——這不奇怪,也許每個人都這樣問過媽,每個媽都給孩子編造了一部荒誕的《誕生記》。我問過媽好多次,媽也回答了好多次,兩個人都重複著那些話。
媽的想象力也比較豐富,她編得天衣無縫:她說我是被偉的奶奶挖出來的——這樣一來,她把這事推給了別人,她就不用費力氣向我講述我被挖出時的場景了。她害怕我不信,她又添了一句:同時被挖出來的,還有偉和她姐——雙,你們是同一天挖出來的,這就是你們生日相同的原因了。我不解:那為什麼我和偉不是在一個家裏生活的呢?媽依舊是那句話:他家一下子挖出這麼多孩子來,養活不過來,就把你給了我。
剛才也說到過了,按照村姓的輩分,三奶奶比我媽大一輩,偉,自然也就比我大一輩了,我,要管他叫叔。對於這個問題,我是很不服氣的,為什麼我們是一起在灣裏挖出來的,我得管他叫叔叔!因此,我總是怪罪媽:你當初怎麼不把偉要回家來,而把我留下呢?如果那樣,我的輩分就大一些了,就該是偉管我叫叔了。
——這次的對話和以前不一樣,這是我新加的詞兒。媽聽了,笑得不得了,她一哈腰,險些掉進灣裏,三奶奶(偉媽)也笑,她說:你家樂樂長大了,會賃輩分了。我被誇獎了,來勁兒了,又說:如果那樣的話,我家也不會這麼窮了。
媽聽了我的話,她的笑沒有了。
我爬上土沿兒,瞧了一眼我的家。是啊,它真夠窮的,房子、院牆,是清一色的土黃色,低矮的院牆,經雨水衝刷,塌下了好多地方,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坑窪,又矮又窄的鐵葉門,隻能通過我家的驢車,要是有貴親開車來了,隻能把車停在門外——我家,也沒什麼貴親;院子東西兩麵,房子雖然不少,卻全是灶房、草料房和驢欄之類,正北的五間小房是正房,其中,西邊兩間住著奶奶,東邊的三間,就住著我這一大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