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關於外公童有源,我的外曾祖母說過這樣的話。她說,在她懷孕的時候,不知什麼地方正在打仗。一會兒開炮、一會兒打槍的,整日都不得安寧。其實我們都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她的意思其實是說--那躲在娘肚子角落裏蜷成一團的外公,他一定是受到了什麼創傷,結果才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話是由外婆轉述的。所以真假難以分辨。但不管怎樣,炮聲隆隆中,外公出生於1905年的夏天。他是童姓家族的長子。他死的時候我四歲?十四歲?或者剛剛懵懂世事?這些都已不再重要了。他的一生奇怪而又神秘,雖然我幾乎從沒見過他,卻一直視他為至親的親人。我知道我的話無法解釋。

我的外公出生在京杭大運河蘇杭段的一艘木船上。在中國最美麗富裕地區的一個大霧之夜,外公哭叫著來到了這個漆黑一片、景色不明的世界上。多年以後,我乘坐夜航船穿越這一段並不漫長的航程。當熟悉的城市景致已經被清理歸類變得毫無個性以後,我發現,夜航船上的午夜仍然漆黑一片。運河兩岸的田野、村莊,散落在田野和村莊中間的草叢樹木,即便在安靜遲緩的月光下麵,它們仍然顯得麵目不清、景色不明。仿佛正有一種難以辨明的危險和憂傷藏匿其中。

我一直覺得,外公來到人間的第一聲哭喊,其實正是因為他感到了這種危險。

“他生出來的時候,隻是撕心裂肺地哭了一聲,就一聲……然後,就再也不哭了。”

這依舊是外婆轉述的一句話。現在,我仿佛又看到了外婆那張變形的臉。像幾乎所有老年人那樣,外婆有著一張比例失調的臉,有著被拉長與延伸的線條。但例外仍然存在。一般老年人的嘴形,都有著驚愕而茫然的神情。它們向前突出,微微張開,配上眼睛裏渾濁與驚嚇的眼光,仿佛對眼前這個再也難以理解的世界既好奇又提防。但外婆不是。她的嘴在輪廓上雖然失去了年輕時柔和的線條,但那蒼老古板的嘴唇卻是那樣高傲的緊閉著。它們微微向下垂落,仿佛一個剛剛撕心裂肺大哭一場的人,憑借著頑強的毅力,終於忍住了悲傷。外婆在我的印象裏,一直是那副強忍悲傷的臉。

“撕心裂肺”,這是一個可以同時用在外公和外婆身上的詞。但與外公不同的是,我的外婆一輩子都在哭。她隻是勉強掙紮著訴說了一次,然後就再也不說了。在心裏哭。

我的外婆有一種深藏在心裏的粗魯。我知道,我們這個家族裏所有的女人都有一種深藏在心裏的粗魯。她們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來自於曆險,來自於如履薄冰愴然失重的片斷……同樣,也來自於這種粗魯。

就在前幾天的中午,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已經很久沒有聯絡的朋友打來的。

那是個終年奔波在藍天白雲以及鐵軌公路之間的人。我不太了解他真正的職業和身份。因為他總是不斷地變化著職業和身份。在我的印象裏,他好像做過演員經紀人,買賣過水暖設備,他因為販運假酒失蹤過一段時間,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帶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車,去一片四麵環山的草場看紅豆杉林。

我記得每次和他見麵的時候,他總是很匆忙。就像一隻噴了過多香水的蒼蠅。他隨身經常帶著很多叮當作響的藥瓶藥罐。身體狀況好像確實不佳。據說他近年來常患的病大致計有: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痛風病,膽囊炎,膽結石、胰腺炎、胃腸功能失調……有一次,我和他在一處郊外的農家飯店吃野味時,他還一邊啃著雞腿,一邊樂嗬嗬地告訴我說,最近醫生懷疑他因為痔瘡嚴重發作,體內充滿了毒素。

那天中午我和他在一家西餐館吃了午飯。吃到一半的時候,窗外下起了一陣急雨。天空像是被一些巨大而濃密的眼睫毛蓋住了。我和他麵對麵坐,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睫毛其實相當稀少,而且臉色看起來多少有些抑鬱。

後來我們還為一個小細節爭了幾句--咖喱,那些金燦燦、香噴噴的咖喱,他竟然堅持說吃咖喱是可以減肥的,而我則堅持認為,那種粘乎乎、嗆人的東西隻會讓人更加肥胖。

那頓飯正好延續了一場陣雨的時間。夏天的午後氣壓很低,仿佛有無數隻淡綠色的蜻蜒低飛而過。我喝了幾口酒,有點犯困。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他飯前吞下了兩顆藥丸,飯後甜點的時候又吞了幾顆。一顆、兩顆、三顆……那些銀白色的藥丸,就像蜻蜓的眼睛一樣在她麵前晃動著。不知為什麼,我突然驚了一下。

我好像還叫了起來:“你在吃什麼?!”

我一直懷疑他有比較嚴重的抑鬱症。要知道,這種病非常重要的症狀之一就是暴飲暴食。喜歡吃肉,吃咖喱,有時又像食草動物一樣無休無止的抱怨。當然,在私底下,我還有一種極為強烈的感覺:其實他完全有可能患有性病。

還有一個細節我同樣印象深刻。在吃飯的過程中,他突然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他說現在他在一家公司裏工作,那張照片是他們的合影。在照片裏,他穿著略微有點包緊的深色長西裝,站在一群比他高出一頭的外國同事中間。也不知道是不是聚焦時出了點問題,我覺得照片裏的他有點虛。整個人都是虛的,飄在空氣裏麵。就像打靶的時候突然找不到準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