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章元年,天寒地凍,蕭蕭寒氣直逼長安九市。天色灰蒙蒙,裹挾了料峭冷意兜頭而來,街市之中的商鋪泰半未開,隻有零星攤子隱約的叫賣聲。已經餓了三天了。
她蜷縮在牆角的爛草垛裏,環緊僵硬的雙臂,饒是如此仍有半個身子露在寒風裏瑟瑟發抖。對麵街頭的包子鋪不斷有熱騰騰的香氣飄來,她抬頭看一眼麵前空蕩蕩的破碗,似有什麼梗在心頭。
饑寒交迫,衣不蔽體的窘迫猶不及她此刻心焦,那日匆忙逃離,此後隱姓埋名匿藏於市井之中,卻再也打探不到半點那人的消息……
隻記得臨去時她垂淚雙眸,殷殷囑托,形銷骨立的模樣。
“搖光,你要活下去。”
是啊,唯有活下去,他日才能再相見……
猝然睜開眼,四下裏空空蕩蕩,再無人倚伴在身旁。她搖晃著起來,單薄身影在淒風冷雨中搖搖欲墜,於絕望處卻陡然生出一抹淩厲氣勢,強撐起她羸弱身軀。搖光,你不能死,絕不能這樣屈辱地死去。
十數步距離,她走得那樣艱難,隻覺渾身的氣力正在迅速地流失,掙紮著,一步又一步挪動僵冷雙腿。包子鋪近在咫尺,她隻憑眼前一點模糊輪廓伸出手去……
老板正在那頭招徠過往客人,層層摞高的蒸籠擋住了他的麵目,沒有人察覺到一雙黑黢黢的手落在雪白的包子上。
“你在做什麼?”一絲笑意凝在嘴角,她腕上驟然一痛,被人從身後牢牢攥緊。
冷汗爬滿了脊背,一顆心懸在嗓子眼,電光火石間已有無數念頭劃過腦海。搖光轉身翻腕對著那人手臂猛地咬下去,這一口,她咬得那樣狠,嚐到了鮮血腥甜的味道。
“啊!”那人吃痛收回手,鬆開了對她的鉗製。顧不得燙手,搖光飛快塞了兩個包子在手裏,轉身就往小巷裏跑去。眼前疊影紛飛,她隻恍惚瞥見他痛苦驚怔的側臉,融在了雨霧裏,那樣陌生、遙遠,不可捉摸。
這番響動終於驚動了老板,他探出頭見有人偷了包子,拔腿便要追上去,卻被另一高大男人擋住了去路。
“這些,夠了嗎?”一道低沉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老板回頭,隻見方才受傷的男子將一錠澄黃金子擱在案板上,冷峻麵容透出一絲深沉莫測的笑意,內斂華光迫他垂下頭去,連聲道:“夠了,夠了,多謝客官打賞!”
這錠金子就算是盤下他整個鋪子也是綽綽有餘了。即便是在天子腳下,過往亦不乏富貴商賈,也從未見過出手如此豪闊之人。
心下暗自揣測此人身份,正欲抬頭打量一番卻再也尋不到他二人的蹤跡。
黑暗狹窄的陋巷裏,四處橫流的汙水散發出熏人的惡臭。
搖光斜倚在傾頹的牆邊,逐漸緩過神來,汙垢之下的一雙眼睛仍有驚魂未定的惶恐。她握緊了手中僅剩的包子,低聲喘咳,幹澀唇畔漸漸露出一點譏誚冷笑。
就連這最殘敗陰暗處,都遮蔽不了多久。周遭殺機四伏,足下萬丈深淵,她此刻已是如履薄冰,僅剩最後一線生機。
隻是,這生機亦是退無可退的去路罷了。左右不過是他人手裏一件物什,拚卻性命奮力掙紮也好過被人操縱生死,沒有悲喜善惡。
搖光闔上眼,心中大石訇然落地,漸生出寧定安逸。
天色大白,巷口漏入微弱亮光,映出她孑然遠去的身影,淡如墨痕。
鬧市一隅,僻靜茶樓中。隔了湘妃簾,山水畫屏,雅室內綽約光暈,透出修削人影,時有低微笑語傳來。
不知是誰“咦”了一聲,引得眾人哄笑不止。
軒窗之下的那人扣下手邊茶蓋,懶懶回眸,修眉輕揚,吊長眼梢帶了三分嗔笑,“季兄,莫不是你說的那位佳人來了。”
座中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季晟兩頰暈紅,正欲辯解,“少衍,你可不能——”
此時的屏風外恰傳來嫋娜鶯聲,字字句句,唱得是婉轉淒切,纏綿悱惻:“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去處。”
裴少衍目光略略一顫,循聲望去,風吹簾動拂起那女子水衫紅袖,露出一截皓腕如凝霜雪,嫵媚風流乍現。眾人的笑聲也頓住,隻聽那女子一口軟儂吳語靜靜唱完這一闕,信手翻弦,曲調低回。
一室幽靜,良久無聲。直待她抬手收弦,起身唱罷,眾人猶自沉醉在夢裏。
“姑娘,請留步。”低醇語聲傳入耳中,她心中一滯,回首凝神,但聽得那一道聲音的主人請她入內,再唱一曲。
“公子,奴家喚明珠。”素手挑簾,她徐徐轉出畫屏,攜了盈盈淺笑,剪剪目光立於滿堂金玉之前,明眸善睞,季晟同眾人已是癡了一般,唯有側首的裴少衍薄唇含笑,眉目風流,一雙狹飛眼睛似要看進她心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