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靜芬會做一個重複的夢。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盛京的故宮,本來徑直要到清寧宮去,可是誰知道哪裏彎錯了彎兒,竟轉到了鳳凰樓的前麵。那裏蹲著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用一根手指粗的樹枝挖著鳳凰樓邊的土地。
靜芬想,這是誰家的孩子,居然在太祖皇帝的故宮裏這樣放肆?然而這女孩如此自得其樂地挖掘,她又不忍心去喝止,隻站在一邊默默地看。然後她聽見陣腳步急匆匆劃過她的身側,有個女人說道:“小格格,你做什麼呢!”那個女孩回頭笑了笑,把樹枝朝靜芬丟了過來。
靜芬一愣,連忙伸手去接——還好搶得及時,樹枝沒砸到她臉上。然而,再找那女孩的時候,女孩已經不見了。
靜芬也就跟著醒了過來——哪裏是在盛京呢?她是身在紫禁城,黑夜,像一隻潛伏的猛獸,而她是已經被吞進腹中了。
上篇·鍾粹宮
她是在光緒十四年選進的宮。
那一次選秀並不像她小時候所聽說的一般,親貴的小姐打破了腦袋,都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相反的,她閨閣的女伴們一個個或者病了,或者匆匆嫁人了,或者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都不在選秀的名單上。
她問額娘說,這是怎麼了。額娘摟著她哭,說:“女兒,你若不是我家的人,娘也真想把你藏起來。”
而她阿瑪卻道:“什麼沒見識的話!別家的丫頭怎及我桂祥的女兒?萬歲爺和靜芬是表姐弟,太後是靜芬的親姑媽——靜芬生來就是要做皇後的!”
做皇後?靜芬不明白。
她家三姐妹中,大姐嫁了輔國公載澤,三妹被指婚嫁予孚郡王的嗣子貝勒載澍,她卻因為既不漂亮又少威儀,到了十九歲,還無人問津。
能安安穩穩出嫁已是謝天謝地了,若說做皇後,那就真是笑話。她還能記得小時候去給萬歲爺伴讀,戰戰兢兢,不敢多說一個字,不敢多走一步路,氣得萬歲爺直罵:“木頭!木頭!”
書裏不是講,婚姻大事除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須雙方情投意合麼?即使有姑媽老佛爺撐腰,萬歲爺又怎會看上她靜芬這樣的木頭?
到了選秀那天,她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她隻是來做個陪的:且看那德馨家的鸞、鳳二姐妹,明豔照人;傳敘家的瑾、珍姐妹,一個是有名的端莊賢淑,另一個又是骨子裏透出甜美伶俐。哪一個是她靜芬能比呢?
她木訥地站在隊伍的最左邊。
姑媽老佛爺在榻上慢條斯理地說,這裏有玉如意一柄,荷包兩隻,選上皇後的,就送玉如意,剩下兩個缺,給荷包,立嬪。
年輕的光緒皇帝羞赧又興奮,但還是不忘規矩,恭恭敬敬地說:“萬事還須親爸爸做主。”
慈禧懶洋洋地歪著,說道:“後妃的選擇關係著大清的國脈民命,關係著皇帝的終身幸福,誰堪母儀天下,皇帝自己選擇吧。”
這時候,光緒才不再推辭了,擎著那柄玉如意直奔德馨家的鳳姐而去。
靜芬在心裏輕輕地笑。
可是,驀地仿佛晴空一聲霹靂,聽慈禧喝道:“皇帝!”
光緒嚇得一愣,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回頭怔怔地看了“親爸爸”一眼。
靜芬注意到,懶洋洋的老佛爺,眼睛裏都是厲色。
她打了個寒噤。光緒也顫了顫,悻悻地朝隊伍左麵移,來到了瑾、珍姐妹麵前。
他的手又要送出,瑾姐兒的臉羞得嫣紅,珍姐兒的明眸卻愈加善睞。
然而,榻上懶洋洋的慈禧卻號啕大哭了起來,道:“皇帝,你要慎重——這事情都辦不好,怎麼治理國家?你太叫人失望了!”
光緒這次不是愣住了,而是定住了,手和玉如意都懸在半空。他緩緩地偏過頭去,抬起了目光——靜芬覺得這一眼,仿佛一把鈍刀劃開了自己的臉。她幾乎就站不住。而光緒鼻子裏哼出了一聲冷笑,將玉如意像鞭子一樣揮了出去,狠狠砸到了靜芬懷裏。
靜芬嚇壞了,接也忘了接,一任那如意直墜了下去,“啪”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這才撲通跪了下去,手忙腳亂地拾著滿地碎片,哭著道:“奴才該死,求萬歲爺饒命……求老祖宗饒命!”
光緒理也沒有理她,暗暗動了動腳,將一塊碎玉踢得飛了出去。
而榻上的慈禧破涕為笑,道:“好,今兒皇帝總算是選了位好皇後——這兩個荷包就賞給傳敘家的兩位格格吧,我看著她們挺心疼的。”
侍立一邊的李蓮英忙不迭地答應著:“喳——”顛顛兒捧著荷包就下來賞賜。慈禧身邊的榮壽大公主即罵道:“不長進的奴才,還不先把皇後扶起來?”
靜芬還在哭呢,想自己一輩子也揀不齊這碎片了。而李蓮英就在這時跪在了她的身邊,尖聲尖氣道:“奴才小李子,給皇後娘娘道喜了!”
光緒十四年冬十月癸未,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後懿旨:皇帝紹寅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擇賢作配,襄理宮闈,以協坤儀而輔君德。茲選得副都統桂祥之女葉赫那拉氏,端莊賢淑,著立為皇後。
整個朝野沒有震動——這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可是靜芬震驚了,神情恍惚,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鼓樂聲中到了家中,又如何接受了家人的長跪迎接——還有印象,臨走,姑媽老佛爺拉著她的手說:“以後就你和姑媽做伴,你放心,姑媽不會虧待你。”
而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待家人灑掃正室,迎她入住,她開始夢見盛京的宮殿。
“小格格,你在做什麼呢?”那看不見的女人一遍一遍地問。
是啊,在做什麼呢?靜芬驚醒,渾身冷汗——怎麼就選了她呢?她怎麼能當皇後呢?誰來阻止這件事情?
然而額娘隻會哭,阿瑪隻顧請客,家裏內有宮女,外有侍衛,親黨上門,稽查甚嚴——除非天——
十四年十二月癸巳深夜,迎娶皇後所必經的太和門失火。太和門、貞度門、昭德門毀於一旦。
這樣宏偉的宮殿在一個月的時間裏,是萬萬造不出的——本來勘估議價、鳩工集材就得好幾個月的光景,何況年來又是修鐵路又是建清漪園,還要辦海軍,一時間哪裏來那麼多的銀子蓋宮殿?
靜芬默默地向老天祈禱——祈禱奏請節儉的折子雪片一樣飛來,祈禱市井間流傳起新後不祥的蜚語。
不過,這北京城裏,她的姑媽老佛爺慈禧才是天。
一應折子——清漪園的,鐵路的,海軍的,全部壓下;太和門的“天怒”以搭棚匠、裱糊匠、紮彩匠的“天功”來彌補——朽木腐土之外,雕梁畫棟,足以亂真,號稱花費一千萬兩銀子,連舉子也提早進京湊個熱鬧。
於是光緒十五年己醜春正月癸酉,大婚如期進行。
迎親的儀仗從朝陽門內大街一直排到了東四牌樓,紫禁城宮殿監督領侍佟祿持節,乾清宮總官禹祿捧冊,關防營總管馮國泰捧寶,靜芬跪迎。
聽宣,受冊,受寶。靜芬在黃綾拜褥上瑟瑟,直想跳起來逃跑,可心慌腳軟,朝服沉重,動彈不得。等到終於鼓起勇氣,禮已成。
然後節授還正使,金冊金寶置龍亭內,鍾樂齊鳴,爆竹聲震天。
上鳳輦,過東單牌樓,出崇文門往西,過端門、午門,太和門,到乾清宮內庭,換轎,在鍾粹宮歇息了片刻,抬入坤寧宮。
靜芬一由眾人擺布——肅親王福晉、禮親王福晉、豫親王福晉、怡親王福晉給她梳起雙鳳髻,簪上如意釵,換上同和袍——邊梳,這四位還邊竊竊議論:過往穆宗皇帝大婚,給皇後梳妝的惇王、恭王、醇王三位福晉,一個寡居,一個棄世,一個避嫌不來,如今舊不如新——言下之意,從前的都已過氣了,現在該誰得著老佛爺的寵愛,且看奉迎命婦就知。
隻是這些話,聽在靜芬的耳朵裏,簡直是生離死別的況味——她今兒是離了家了,進了宮了,明兒或許就過氣了,舊不如新了——況且,想想選秀當日的情形,她連“舊”也算不上!
皇帝啊,皇帝是看不上她的——隻聽外麵禮樂奏起,太監唱說:“萬歲爺駕到!”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踏碎靜芬的呼吸。四命婦慌忙幫她做了最後的收拾,將“寶瓶”塞進她懷裏。
光緒就進來了,毫不客氣,將大紅緞繡龍鳳雙喜蓋頭“呼啦”揭開。
靜芬沒敢抬頭看,而她知道,光緒也沒在看她。
一片道喜聲,道喜聲止。
一曲《交祝歌》,《交祝歌》完。
一場合巹宴,合巹宴罷。
一樽交杯酒,靜芬沒敢喝——萬歲爺沒喝。
一碟子孫餑餑,靜芬還沒拿到手,已經被光緒砸在了地上。
像當初踢走碎玉一樣,皇帝飛起一腳。
靜芬瑟縮著,躲向床裏。命婦們一聲不敢吭地跪安了出去。
光緒冷笑了一聲,往床上一坐,蹬飛了自己的兩隻靴子,撲落撲落,砸在門口太監宮女的身上。
靜芬不直如何是好,就聽光緒罵道:“你們這些奴才,以為跟了她,就是跟定了皇後麼?你們誰再敢到皇爸爸麵前搬弄是非,朕就要了他的腦袋!”說罷,往床裏一倒,再也沒有半句話。
靜芬的喘息又短又急,隻有這樣才能阻止自己的哭泣——大喜的日子是不能哭的,否則老佛爺會掛不住麵子的——可是她的心裏就是苦啊——她是長得不好看,她是沒有什麼學問,但是,她也沒想做這個皇後啊!
眼淚還是忍不住掉了下來。太監和宮女淅瀝嘩啦跪倒了一片。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們都叨念。
唉,你們不該死,不是你們的錯,你們走吧,我很好……靜芬說,我很好,一會就好了,一會就好了……
一會兒就好了。
光緒在坤寧宮住了三天,一個時辰也沒有多留,仿佛逃離牢籠一般,回他的養心殿去了。
靜芬也如釋重負,不必在每個夜裏警醒著,以防一翻身碰到了皇上,惹他一通惱火;也不必在每個白天風聲鶴唳,聽到皇上的動靜就遠遠躲開,省得他又摔杯砸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