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葉飄零南巡荊州,禦輦之後,自有龐統隨行,自襄陽而到江陵,思及當日飄萍逐流沅水,銀屏南嫁蠻荒,皆在武陵城外,睹物思人,遂起駕往武陵而來,索憲居先引入索家莊中。此時索員外臥病在床,早近風燭殘年。飄零停住,卻遣使宣召關銀屏、葉逐流速來見駕。
有八卦接旨,便投南蠻而來,不一日,到得靈襄竹殿之中,傳了旨意,銀屏歎道:“鳳兒雖身在南疆,此心無日不在長安也,陛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召我重入中原?”八卦道:“方今朝中流言四起,將有大變,天下皆知,陛下召大王北上,必有深意,還望大王一行。”銀屏道:“既是陛下有詔,吾當前往。”遂與孟獲道:“吾今生已為南中之人,陛下養育之恩終是難報,本不欲再入中原,徒增陛下感歎,奈何情勢有變,陛下已遇為難,不得不往,此去未知如何,夫君念我在此十八年心血,權領此間事務,倘吾不能返時,舊製亦勿輕易。”
孟獲道:“阿鳳安心前去,倘有異變,我率一旅之師,雖往長安,亦當接汝返回。”銀屏歎道:“蠻漢一國,百姓一家,今南蠻多學漢禮,已非化外之邦,安可輕起兵戈,使世間生靈不得安寧耶?夫君勿憂,吾此去多則半載,少則三月,必返西洱湖來。”遂喚八卦起程,即日便往武陵。
卻說逐流被貶數年,雖得安家之樂,卻有思父之愁,聞得禦駕已下江南,便攜葉超,別過一幹丹陽子弟,連夜往武陵而來,半途正遇使者,方知父皇亦有宣召之心,不禁又喜又悲,不說沅水滔滔,隻表父子重逢,兩下裏何嚐不是淚水滔滔,飄零教四近臣子皆退,謂逐流道:“昔不念父子之情,遠徙吾兒,落魄數年,雖知音訊,朕心何安?秋水雖遠登峨嵋之嶺,悄涉昆侖之顛,倘知此事,未嚐不恨朕也!”逐流泣道:“孩兒獲罪,本無所恨,奈何不得宣召,未敢入朝,難見父皇天顏,今幸得見父皇政躬無恙,孩兒心下方安!”
飄零輕撫逐流之頭良久,歎道:“今觀昔日之罪,大抵如此耳,朕負吾兒,兒不負朕也。”逐流道:“天下新歸一統,父皇與諸相共製大法,舉世推行,孩兒既逢其會,難辭其咎,況兄長待我一片至誠,屢加救護,孩兒既懷辜負之心,堪稱無義,雖萬死不足以贖,父皇雖徙孩兒於丹陽,卻先教王淩就任涇縣,平日多加接濟,已知父皇非不愛孩兒,實孩兒罪重,不容赦也。隻是數年不得與父兄相見,孩兒委實難堪!”言罷抱住飄零雙腿,失聲痛哭。
飄零扶起逐流道:“父皇今生已經百戰,看慣人間風雲,既年事已高,頗有退隱之心。眼前諸事未定,不容辭去,待父皇大舉已畢,便傳位歸塵,父皇與汝皆往山林,尋覓汝母,從此合家團聚,安度餘生,豈不善耶?”逐流驚道:“父皇青春鼎盛,何出此言?”
葉飄零道:“山中也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父皇老矣,有生之年無多,安敢空廢?凡事待汝銀屏姊姊來到,自當知曉。孩兒且告父皇,這數年遠在丹陽,如何度日?”當下隻問逐流一應起居生活,一時感歎不盡。又有周循、趙薇等與逐流相見,各道恩怨,一時也難盡述,隻道不日報南王已到。飄零迎出,早有銀屏拜伏駕前。飄零手扶銀屏雙肩立起,好生端詳,但見廿年一別,今日重逢,銀屏青鬢猶在,奈何腮邊業已微斑,隻有勃勃英氣,猶存眉宇之間,銀屏抬頭望見飄零更是垂垂老矣,不覺哭出聲來,泣道:“鳳兒不孝,身走南荒,多負聖恩,竟勞陛下出迎,萬死莫贖!”
飄零道:“朕知鳳兒灑脫,原不欲鳳兒安住南中多年之後,重入中原,奈朕已臨大事,惶惶之際,非股肱之臣,不能使朕安心。”攜銀屏入側廳,逐流、周循相隨。三子環侍飄零身周,飄零道:“鳳兒重入中土,可有所聞耶?”銀屏對曰:“此番北上,常聞流言四起,都道陛下已成大業,欲誅功臣,鳳兒知陛下非疑忌之主,別有大計,兒當受教。”
飄零道:“唯處鄉村之間,方知草野之事,朕起身微末,自小便知朝堂之上,皆出大戶,鄉野之間,難有進身,雖今日觀之,猶為驚詫,以為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民將不民,朕自稱尊之日,便思公平坦誠之道,願世間永無貧富貴賤之分,還權於民一道,但欲盡早行之,朕雖無情,豈能忘卻一班臣子兄弟,不辭辛勞,與朕出生入死,打下這萬裏江山耶?”
銀屏道:“天理有窮,人欲無盡,鳳兒尚有一言,萬乞陛下恩聽:戰亂多年,百姓疲敝,隻宜無為而治,不可輕動。陛下此心,雖欲播恩於千秋萬代,隻是事體重大,恐牽一發而動全身,終至難以收拾也。”飄零道:“朕深明‘*’之禍,豈不知此理焉?然而由貧富而分貴賤,非天理與公平之道,朕與丞相等皆欲以法治國,奈何所謂法字,亦不過把玩於錢權之間,罰不能動於天聽,賞不能達於草野,朕觀‘寶馬’一案,已知人雖多力,難負天下,朕雖兩目,難察秋毫,非全民監督不可也。”
銀屏道:“鳳兒不知何謂‘*之禍’、‘寶馬一案’,然自我父水淹七軍以來,鳳兒日夜隻思償罪報恩,陛下敢為萬民計,鳳兒亦當誓死追隨。未知陛下如何行之?”飄零道:“這還權於民,共監天下,其首要者,地方特權不可縱也,朕欲先行削藩退侯,隻是一眾藩王,皆朕心腹股肱,一時不忍也。”
銀屏道:“陛下若下詔撤藩,隻恐或有不服,又為小人妖言所惑,終至幹戈四起,百姓不寧。陛下若欲行時,隻可如此如此。”飄零拊掌道:“鳳兒之見,正合朕心,卻委屈了鳳兒這二十年之功。”銀屏泣道:“鳳兒深蒙養育,區區微功,一則補父之過,二則報主之恩,安敢以名位官爵為意?昔嫁南蠻之日,已許陛下南中無憂,此言未敢忘也。鳳兒所慮者,四藩各有精兵強將,倘有異舉,但恐累及長安。陛下雖是根深不怕風搖動,樹正無愁月影斜,然一身安危,實係天下之望也。”
飄零道:“朕已教安寧據西北,使清兒督東南,各有精兵十萬,禦林軍馬,深服歸塵,倘有宵小之徒,以一己權位而起兵,必無善報,鳳兒不必憂心,南蠻慣反之人,還是鳳兒善自珍重。”連日商討已定,銀屏拜別,飄零送到十裏長亭,自知此番終難再會,鬱鬱而回,喚逐流道:“汝在丹陽,勿要疏狂過度,亦當用功,待朕大舉已畢,便思功成身退,尋訪汝母,安享天倫至樂。”逐流泣別。
當下飄零起駕回京,仍在相思閣裏,有憲英相伴,彈琴論曲,煮酒賦詩,此時蒯越、審配、華佗多有病死,不能盡述,隻說不日之間,有鎮南王關銀屏上書,略曰:“臣關鳳誠惶誠恐,頓首謹言:臣鳳昔受國恩,出鎮南土,安撫蠻荒,前後十有八年,未敢擅離職守,南中諸眾,深慕陛下天威,願服王化,甘附當朝,臣鳳故裁軍馬,以養民眾,今事已畢,臣聞‘激流思退步,功成欲安居’,今既德薄,不稱其職,年事亦高,不宜勞頓,萬乞陛下恩準,卸臣王位名爵,使臣相夫教子,安度餘年,盡享天倫之樂,此情殷切,伏惟照鑒,臣關鳳頓首百拜,不知所言。”飄零覽畢,與群臣道:“鳳兒安定南中多年,功蓋寰宇,今自請退位,卿等以為如何?”
龐統隨帝南巡,陸遜明察萬裏,司馬懿通達人情,如何不知銀屏之意,實為削藩而來,皆不出言,有少府田疇出列而言:“臣有本奏:關王忠勇,天下皆知,昔以身而嫁蠻荒,換得南中十八年近免兵戈之禍,此功此德,舉世無量,法曰:‘有功定賞,有罪必誅’,關王雖是謙遜,素來有功無過,倘準卸甲,恐諸藩人人自危,陛下三思。”
飄零曰:“數十年來,諸藩功重,皆朕腹心,朕晝寢之時,每常戚戚,以為諸藩為國操勞,盡廢私務,終其一世,不得稍歇,朕心安忍也?衛將軍是朕愛女,願求片刻安逸,朕何不允哉?”不聽田疇之言,下旨曰:“鳳兒為國身嫁南蠻,十八年不得還鄉,今欲去職將息,可賜錢十萬,賞金百斤,雖還鎮南王之璽,仍受衛將軍之印,日後衣錦還鄉,抑或幽居南中,返回長安,一任其意。”諸臣皆退。
隻說飄零撤了鎮南王,孟獲惱怒,銀屏勸住,又裁南蠻軍馬至一萬,上表謝恩,自此隱居南中,深入民間。有山越大王因感昔日複仇之恩,山越夫人甚念當年姊妹之義,一得逐流遣人傳話,亦上書乞退,飄零三度挽留,山越大王三番懇請,因此裁其軍馬,使任鎮南將軍、越州牧,重加賞賜。
這一時大變,早飛傳往西,有撫戎王馬超統領西疆,聞得此訊,心下大驚,急與弟馬岱道:“南蠻、山越皆自請裁軍撤藩,吾督西戎八十一國,地方千裏,戶口百萬,倘不隨行,人必以我有異心者!吾平生不下於人,恐為人忌,倘擁西疆而為讒言所誤,徒為天下所笑也。”乃教馬岱去問趙雲今日之事如何應對。不一日,有趙薇隨馬岱大哭而回。馬超驚問,趙薇泣曰:“舅舅不知,我父年前抱病,初止下痢,後忽轉重,不能進食,月前已然病逝。我母勞累過度,憂傷而亡,臨終歎曰:‘我與子龍數十年來同進同退,陰陽雖隔,不能分開!’”馬超捶胸頓足,虎目淚生,歎道:“子龍何故去之速矣?從此吾但有惑,誰能解之?”有詩歎曰:
一龍一馬共揚名,兩杆銀槍傲此生。雲裏神龍身隱去,馬兒從此歎孤零。
時下為趙雲出喪,餘事先置一旁,隻表飄零身在長安,正自思索削藩之事,聞得趙雲染病,急遣人問安,忽報西疆趙統、趙廣急到求見,拜哭訴曰:“臣父月前,已在西涼病逝。”飄零一顫,方記起建興七年趙雲合當身死,思及一生與趙雲恩怨不已,今朝故人又去,雖是壽終正寢,一時心頭也不禁頓緊,似乎聽得風中有歌聲傳到:“自古帝王將相,聖賢豪傑,奸雄大盜,元凶巨惡,莫不有死!”暗歎曰:“人壽將盡,時不我待,更何疑焉?”遂下旨命趙薇、趙統、趙廣,護送趙雲、馬雲祿靈柩往常山安葬,追諡趙雲“武平侯”,有詩讚趙雲曰:
七十年間龍虎狂,平生智勇匹關張。虎牢關外輕馳馬,九裏山前漫舞槍。
六洞三山將血灑,五湖四海把名揚。渾身百處傷痕在,猶訴將軍功績長。
又有詩讚史載趙雲曰:
素甲銀槍匹馬行,漢中長阪顯豪情。迂回箕穀保千卒,飛躍長江震萬兵。
獨拒大軍揚勇氣,力扶危主顯威名。取川進諫民無犯,從此仁懷照汗青。
又有詩貶史載趙雲曰:
身經百戰職難升,臨末才堪諡順平。陳壽青書少記事,貫中妙筆枉揚名。
翊軍主騎皆常任,征北鎮東未競爭。幸有天生仁義在,成都百姓記餘情。
又有詩論飄零改順平侯而諡武平曰:
白馬銀槍任縱橫,九州無敵有威名。傳聞已得播天下,秩事何須載汗青?
十萬女兒曾夢縈,三千男子亦心傾。隻因後世追星意,竟把順平諡武平。
且說趙雲已逝,飄零深感人生如露,一朝俱散,更為平生所謀憂急,見馬超並無回應,便問憲英,對曰:“可先教馬超裁軍,靜觀其變,再作他計。”飄零稱善,追一道旨意,奉馬超曰:“自孟起擊破大秦,外患皆除,天下已定,正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之時,諸藩軍馬各有數萬,耗資甚重,可各加賞,有功升遷,無功歸田,以為養民。諸部自留一萬,以備不患。”馬超自趙雲逝後,本已惶惶,忽得此令,更是大驚道:“前年有狂生彭漾因陛下不見親用,誘我背反,吾上表揭發,彭漾被誅,免卻國家內患,陛下尚言吾忠勇,誓不相負,不想今朝又複如是!該當如何?”時身周止有馬岱在側,道:“可使人往北地去探鎮北王曹子文動向,再作計議。”馬超從之,方欲遣使,忽有人引曹彰麾下郭淮、朱靈兩將來到。
原來鎮北王曹彰自得曹丕壓製,剛勇之士鬱鬱多年,盡失當年大戰潼關意氣,後被迫而依中華,招撫北狄各部,身繼飄萍鎮北王之位,後聞魏國已滅,曹家宗室多有不屈而亡者,更是長歎國滅家在,劫後餘生,複有何望,乃沉迷醉鄉,不問世事。幸有呂蟬為伴,曹楷聰慧,才保得一個降龍伏虎之士苟延至今。後魏將郭淮、朱靈兵敗逃身,複來投靠,曹彰盡皆收容,飄零雖知,仍加安撫,因此北狄數年無事。後聞南蠻、山越皆請撤藩,便與諸人商議道:“十八年來,關王名爵素在諸臣之上,且得陛下眷愛,更非餘卿所及,今猶準撤藩,吾性疏懶,但好杯中,妄居此位多年,頗有荒廢,何不亦效關王耶?”
有郭淮道:“公子此言差矣!昔中華皇帝背負郡主,強行犯魏,使公子先人長幼,盡皆含恨而終,家國之辱,何日能忘?今彼忘昔功而罪今賢,舊將亡故,國主倒行逆施,天下必亂,想馬超一生狂傲,鬱鬱多年,豈甘退位?以公子神武之才,倘會合馬超,各發一旅之師,徑會長安,中華可滅,昔年基業可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