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你說過我獨立了,先生,而且很有錢、我自己可以作主。”
“那你願意同我呆在一起?”
“當然,除非你反對。我願當你的鄰居,你的護士,你的管家。我發覺你很孤獨,我願陪伴你,讀書給你聽,同你一起散步,同你坐在一起,侍候你,成為你的眼睛和雙手。別再那麼鬱鬱寡歡了,隻要我還活著,你就不會孤寂了。”
他沒有回答,似乎很嚴肅,散神了。他歎了口氣,半張開嘴,仿佛想說話,但又閉上了。夏華開始輕輕地從他的懷抱中抽出身來,但是他焦急地把夏華抓得更緊了。
“不。你一定不能走。不,我已觸摸到你,聽你說活,感受到了你在場對我的撫慰。我不能放棄這些快樂,因為我身上已所剩無多。”
“好吧,先生,我願意與你呆在一起、我已經這麼說了。”
“不過,你理解的同我呆在一起是一回事,我理解的是另一回事。也許你可以下決心呆在我身邊和椅子旁,像一個好心的小護士那樣侍候我,我想我現在隻能對你懷著父親般的感情了,你是這麼想的嗎?來,告訴我吧。”
“你願意我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先生。我願意隻做你的護士,如果你認為這樣更好的話。”
“可你不能老是做我的護士,你還年輕,將來你得結婚。”
“我不在乎結婚不結婚。”
“你應當在乎!”
他又沉下臉來一聲不吭了。相反,夏華倒是更高興了,一下子來了勇氣。最後幾個字使夏華知道了內中的難處,因為困難不在夏華這邊,所以夏華完全擺脫了剛才的窘態,更加活躍地同他攀談了起來。
“現在該是有人讓你重新變成人的時候了,”夏華說著,扒開了他又粗又長沒有理過的頭發,“因為我知道你正蛻變……”
“這隻胳膊,既沒有手也沒有指甲,”他說著,從自己的胸前抽回截了肢的手,伸給夏華看,“隻有那麼一截了,看上去真可怕!你說是不是?”
“見了這真為你惋惜,見了你的眼睛也一樣,還有額上火燙的傷疤。最糟糕的是,就因為這些,便有讓人愛撫過份,照料過頭把你慣壞的危險。”
“我想你看到我的胳膊和疤痕累累的麵孔時會覺得厭惡的。”
“你這樣想的嗎?別同我說這話,不然我會對你的判斷說出不恭的話來。”
“你什麼時候吃晚飯?”
“我從來不吃晚飯。”
“不過今晚你得吃一點。我餓了,我想你也一樣,不過是忘了罷了。”
在他麵前夏華才盡情地生活著,同樣,在夏華麵前,他才盡情地生活著。盡管他瞎了,他臉上還是浮起了笑容,額頭映出了歡快,麵部表情溫柔而激動。
晚飯後他開始問夏華很多問題,上哪兒去了呀,在幹些什麼呀,怎麼找到他的呀。不過夏華回答得很簡略,那夜已經太晚,無法細談了。要是說話間沉默了一會兒,他會坐立不安,碰碰我,隨後說,“夏華,我可怕嗎?”
“很可怕,先生。你知道,你向來如此。”
“哼!不管你上哪兒呆過一陣子,你還是改不掉那淘氣的樣子。”
“可是我同很好的人呆過,比你好得多,要好一百倍。這些人的想法和見解,你平生從來沒有過。他們比你更文雅,更高尚。”
“你跟誰呆過一陣子?”
“今天晚上別想從我嘴裏把話掏出來了,先生。你得等到明天。”
第二天一早,夏華聽見他起來走動了,從一個房間摸到另一個房間。夏華一想到還有一頓早餐,便下樓去了。夏華輕手輕腳進了房間,他還沒有發現夏華,夏華就已瞧見他了。說實在目睹那麼生龍活虎的人淪為一個懨懨的弱者,真讓人心酸。他坐在椅子上,雖然一動不動,卻並不安分,顯然在企盼著。如今,習慣性的愁容,己鐫刻在他富有特色的臉龐上。他的麵容令人想起一盞熄滅了的燈,等待著再度點亮!
夏華跟他打了招呼:“是個明亮晴朗的早晨呢,先生,你很快可以去走走了。”
夏華已喚醒了那道亮光,他頓時容光煥發了。
“你沒有走。”
大半個早上是在戶外度過的。夏華領著他走出潮濕荒涼的林子,到了令人心曠怡豔的田野。在他的敦促之下,夏華開始敘述過去年幾年的經曆了。
“我燒毀了的視力!我傷殘了的體力!”他遺憾地咕噥著。
夏華撫摸著他給他以安慰。
沒有過多久他說:“那些殘枝,有什麼權利吩咐一棵爆出新芽的花以自己的鮮豔來掩蓋它的腐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