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價天才
最近讀一份資料,發現2004年中國古代書畫市場的成交排行中,陳洪綬的《花鳥冊頁》以2860萬元人民幣排名第三,《執扇仕女》則以1430萬元人民幣位居第九。
陳洪綬,字章侯,這位明末清初的放誕風流的大畫家,我以前並未投入多少關注,今天從世俗的數字中發現他的巨大魅力,對這位生前高蹈絕塵的才子,未必不是一種褻瀆,懷著深深的自責,我開始走近他。
陳洪綬與“蓮”結緣,他一生酷愛畫蓮,幼名蓮子,老蓮是他的號。
他的出生也與“蓮”有關。清人孟遠的《陳洪綬傳》上說,陳洪綬的父親陳於朝曾在夢中遇到一位氅衣鶴發的道人,道人手持一蓮子對他說,吃了它,就會得到一個像蓮一樣有出息的兒子。不久陳洪綬出生,於是取名蓮子,隨著年紀漸長,陳洪綬自改號為老蓮。
陳洪綬的號還有很多,小淨名、老遲、悔遲、悔僧、雲門僧、九品蓮台主者,等等。可是與他同時代的朋友都喜歡叫他老蓮,這裏或許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覺得他太像秋冬之季寒潭中的一隻老蓮蓬了,外表黑褐飽經風霜,內裏結著硬實的蓮子,粒粒都含著苦澀的蓮心。
老蓮,將他的人格濃縮在一個象征裏,有趣。
從事藝術的人沒有天賦,掙紮一生,充其量也隻能是一位匠人。發明家愛迪生確實說過“天才那就是1%的靈感加上99%的汗水”這句話,但是,老師和教材偏偏故意漏掉愛迪生後麵那關鍵一句:“但那1%的靈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要重要”。這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靈感是什麼?從某種程度上說,其實就是天賦的召喚。
天賦?這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來自遺傳嗎,未必全是,但也未必全不是,就拿1598年(萬曆二十七年)出生於浙江諸暨陳洪綬來說,父親陳於朝在世時並未顯露出某種美術方麵的才能,但在書法方麵已有相當造詣,他與著名畫家徐渭是忘年之交,書法得到徐渭指點,後來竟不比徐渭差,而且詩文也寫得極好,“八歲和父《早朝宮怨詩》,京師為之傳誦”,這已是早慧特征。天意弄人,或者在做八股文章上陳於朝不是強項,他在科考之路上窮盡心力屢試不第,在陳洪綬九歲時就抱恨而逝。而陳洪綬的祖父則做過廣東、陝西布政使,從二品,掌一省之政,這是一個大官,相當於現在的省長。
陳洪綬的祖父的從政經曆,使陳家與浙江蕭山望族來氏來往甚密,因為蕭山長河人來斯行任福建右布政使,和陳洪綬的祖父官職相當,是要好的同僚。
來斯行後來成為陳洪綬的嶽父,十分愛惜他的才能,將小女兒許配給他。不過,這是後話。
陳洪綬很小的時候,經常由祖父或者父親帶到來家去做客。他四歲的時候就顯露了一個天才畫家的端倪。那天,來氏的私塾的房子正在翻修,牆壁已經刷白,他見四麵無人,就在白壁上畫了一幅約十尺高的關羽像,形象逼真,有一老翁(一說嶽父)見了,大吃一驚,望像而拜不說,還“以室奉候”。
陳洪綬對藝術的見識,從小就與眾不同。
光把關羽畫得像,隻是初級的“形似”,而這並不是陳洪綬所追求的,他很早就知道“形似”與“神似”之間的辯證關係了。“形似”隻是淺層次,“神似”才是登堂入室的不二法門,這也是一幅上乘的攝影作品,其藝術價值敵不上一幅上乘畫作的真正原因。
十歲那年,陳洪綬在杭州臨摹臨摹李公麟的七十二賢石刻,閉門臨摹了十天,認為學得差不多了,出而示人,人家說畫得像啊,他就非常高興;然後又閉門臨摹十天,出而示人,人家說不像,他就更加高興了!
無獨有偶,現代國畫大師黃賓虹也曾以這樣一則軼事來教育弟子,他說陳洪綬一到年底,就把平時的畫拿出來展覽,隻要有誰稱讚某幅畫,就二話不說,當著別人的麵把那張畫撕掉。理由呢,很簡單:以為人所共見之好,當非極品。在陳洪綬看來,似乎“畫須令尋常人痛罵,方是好畫”。
還是在十歲那年,陳洪綬拜杭州著名畫家孫枤、藍瑛為師。孫枤善畫竹石花卉是出了名的,藍瑛則是“武林畫派”的創始人。當孫杕見到陳洪綬作畫時,大發感歎,說假以時日,他的畫就是吳道子、趙孟頫也趕不上了,他們這一輩的所謂名畫家哪敢動筆!而藍瑛更是認為自己一輩子都比不上弟子了,說弟子的畫是“天授”,並且終身不再寫生!
老師因為自愧不如學生,連安身立命的飯碗也不要了,既是賭氣也是服氣,藍瑛可謂第一人。
除去以上二人,十七歲那年,陳洪綬師從浙江名儒劉宗周,並在那些故去的大師身上汲取靈感,張僧繇、閻立本、吳道子、周昉、李公麟、趙孟頫的作品,都曾是他臨摹、學習的對象。因此他的畫既能變易古法,獨樹一幟,又筆筆有來曆,高古奇崛。
西方繪畫大師凡高生前默默無聞,死後畫作價值億萬美金,比凡高幸運的是,陳洪綬自小即有畫名,十四歲,不需任何炒作,他的畫就直接走向市場了,隻要他願意將畫拿出來賣,就能換錢回來;十五歲時,他就經常應邀為人作壽圖、壽文;十七歲時,他作《九歌》人物十一幅,又畫《屈子行吟圖》一幅,隻用兩天時間就完成了;四十歲左右是他創作的巔峰時期,他畫名顯赫,以至時人得其片紙隻字,都視若瑰寶,並以認識他為榮,向人誇耀:“我認識陳老蓮,你認識嗎?”陳洪綬的明星魅力可見一斑。
一
功名、女人、酒
雖然陳洪綬在他所處的時代就已畫名顯赫,但是我也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陳洪綬的畫尚未達到現在動輒以幾百萬幾千萬元人民幣論價的地步。
20世紀80年代,其作品的交易市場主要在美國,1987年他的一幅絹本《工筆花鳥》在紐約僅以0.66萬美元成交,1989年他的《梅花高士》也隻拍了1.05萬美元,但1994年他的《壽者仙人圖》在紐約突然拍出了60.75萬美元的高價,自此,陳洪綬畫作的價格一路攀升。
這固然與人們對他畫作的重新認識有關,但另一個方麵,恐怕與人們對畫家本身的傳奇經曆越來越感興趣有關。
陳洪綬九歲喪父,後來,對他一向關愛的祖父也病逝了,而他的兄長利欲熏心,為了獨吞家產,竟不顧手足之情將他排擠出門,他隻好背井離鄉,去投靠祖父的故交——浙江蕭山長河來斯行。
來斯行見他聰穎好學,十分喜歡,盡平生所學,悉心教導,使他在詩文方麵長進飛快。他十六歲時,來斯行讓他入贅來家,將女兒許給他。
這時候,陳家已是家道衰落,來斯行不愧是名士,能慧眼識才,不以勢利眼光選婿,實在難得。
陳洪綬也不願辜負嶽父期望,在當時的社會,畫工地位低微,時人視藝術為“匠能末技”,而科舉致仕,加官進爵夫榮妻貴,光宗耀祖,才是正途。
所以,陳洪綬這半輩子都在追求功名。這並不是壞事,“達則兼濟天下”,隻有取得了功名,才有機會效忠朝廷或者說造福百姓,實現“修齊治平”的政治理想。
他21歲時考上了秀才,之後的生活主線實際上就是:讀書,參加考試,落榜,再讀書,再考,他懷著“事君猶事親”的天真信念不斷應試,在科舉的道路上他鍥而不舍,屢戰屢敗,然而就是連一個舉人也考不上,這一點和後來的蒲鬆齡很相像,他自己,則常以詩文記錄這種不得誌的痛苦和失落。比如有一首詩這樣寫道:
廿五年來名不成,題詩除夕莫傷情;
世間多少真男子,白發俱從此夜生。
現實總是讓人無奈,即使努力,也未必成功,何況你種下西瓜,卻收獲了葫蘆。
二十五歲那年,妻子來氏染病亡故,可以想見,作為上門女婿的陳洪綬,處境自然十分尷尬,他決計北上,捐資參加國子監考試,結果是狼狽而歸,等他再次上京參加國子監考試時,已經四十二歲了,過了整整十七年,這一次,靠多年賣畫得來的血汗錢,他捐資入國子監生,也就談說不上有什麼成就感了。他被召為舍人,崇禎皇帝賞識他,給了他一個內廷供奉的職位,這和當年李白的待遇有點像,說白了,就是一個宮廷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