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到了第二天的午後,欽差大人便又坐堂審案。這一次因為有了把握,所以先就傳下諭去,任憑一切人等觀看,概不禁止。大約欽差這種公開主義,無非為的是眾口傳揚,好博得一個頌聲載道。但是這一來不打緊,堂口前的人可就滿了,真乃是密密層層,摩肩擦背,直比戲台口還要熱鬧。本來朝廷派下大員審訊這個奇奇怪怪的案件,稱得起是從來罕見之事,隻要得了消息,趕上機會的,誰不想著開開眼界呢。當時上自武弁,下至差役,烏壓壓地分列兩旁伺候。欽差大人升了公座,隨即吩咐下去,把胡得勝提上堂來。隻聽得堂上一聲吆喝,早有兩名差役,把胡得勝架到公堂,朝上跪下。欽差看著他說道:“這件案子,當初本是你自己把事情做拙了,想你本是個在官當差的人,豈有不曉得利害之理,怎麼為一朝之忿,犯下這誣陷人命的大罪。事到而今,已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其中的細情,你已經自己明白,我也無須再講。今日審問,你及早吐露實供,也可免得皮肉受苦。”胡得勝叩頭說道:“大人不必費心,犯官情願把以往的真情,一律供出,全行招認。”欽差道:“很好,你就說罷。”招房先生已是伺候著,替他書寫供辭。當下所有那些觀眾,見堂堂督標參將胡得勝聽了欽差大人一番曉諭,便毫不推諉的願意供出自己陷害人命的罪狀,像這等水到渠成的事情,可以說是從來沒有,不禁都詫異得了不得。但是他們哪裏知道,以前早費了無數的曲折呢。胡得勝口中滔滔不斷,述說以往從前之事,如何奉差緝凶,到得大慈寺小憩,與熙智始而口角,繼而衝突,一時氣惱,便生了誣陷之心,將他綁了押走,一來為的泄憤,二來也打算邀功。及至行在半路上,遇著了蔡屠戶,因為他要打劫和尚,彼此經過一番駁辯,他說熙智不像殺人的,要說他是凶手,哪有人肯信。當時聽了,心中一動,便定了熙智主謀,蔡源動手的計劃,便也把屠戶綁走了。又到他家裏,搜了殺豬的刀子,作為凶器。以後又因為跟保甲局中同事的談話,他疑我是有人告密,才能破案如此迅速。我聽這話有理,應該事先安下根株,以便將來好作證據,所以就在當天夜裏,潛到豆腐店中,威逼王老兒父子,作了此案的證人。後來審訊不得要領,難於定案,製台又行文保甲局,嚴行催逼,是我在總辦洪觀察麵前討的差使,把二人倒吊起來,逼勒口供。這便是以往從前之事。“至於其他情節,尚有本案各人供辭,可以參證,也就無庸多說了。”胡得勝供完,欽差聽他所說的,與達空跟王牛兒的供辭,一一符合,也就不往下再問,隻命他在供單後麵親筆畫了押,隨即吩咐退堂。此次審問,達空跟小吉祥兒以及王牛兒,本是都來伺候的,隻為胡得勝直供不諱,也就無庸對質。當時三個人,從欽差的行轅走了出來,因為案子已經有了結果,便都灑然如釋重負的一般。隻見那些看熱鬧的人,還在成群搭夥的,紛紛議論。當時小吉祥兒看著王牛兒說道:“你瞧姓胡的這小子,挺了好幾回刑,到底還得招認,早晚少不得是要挨刀的,我也出了這口多少年的悶氣。”王牛兒道:“就算挨刀,他也便宜,算上我父親,他害了三條人命,如今一死,是一命抵了三命,可真夠了本兒了。”他們兩個人說著,達空則是低著頭向前走,一言不發,忽然耳輪中聽得有人說道:“這真是皇恩浩蕩,就憑一件屈情案子,居然派了大員前來查辦,並且最難得的,是堂口上麵,連一點事情也沒費,便已得了實供。看將起來,這位欽差大人,真乃官運亨通,應該作臉。”達空聽得這樣說,不由得心中想道:“這可真是旁觀的人,專一會說風涼話,他們把事情看得這般容易,其實哪裏曉得裏麵的細微曲折呢。”這話表過不提。
單說欽差見胡得勝已經供出真情,查辦之事,將告結束。
但是當初這件案子,保甲局的總辦,也是罪有應得,隻為念他是一個司道大員,並且罪名較輕,所以不曾當堂傳訊。如今將要進京覆旨,卻不能不有個交代,因此吩咐差官,即刻傳見洪道台。再說那位洪琴西觀察,已是多少日子睡臥不安,飲食少進,知道自己早晚是脫不了幹係的。這一天,猛然見門房上來回話,說是欽差大人派人傳見,要請差官進來時,說是已經走了,隻得硬著頭皮,打轎欽差的行轅。手本傳上去,隨即吩咐下來,說是大人傳見,並不曾聽得一個請字。當時洪觀察依然是翕頂輝煌,由執帖的人引導著他,趨蹌而入。到得大廳以外,早有伺候的巡捕官,給打起簾櫳。他鞠躬而進,隻見欽差大人穿著官服,正在迎麵立著,他趕忙深深地請下安去。欽差大人隻略為拱了一拱手,便口宣天憲,把此行奉旨查辦的話,講了出來。洪觀察一聽,立時向上跪倒,摘下帽子,碰頭說道:“犯官昏憒糊塗,失於覺察,以致草菅人命,請皇太後皇上,從重治罪。”說完,再行碰頭。原來這種排場,本是君主時代官場照例的規矩,因為聽得欽差宣布旨意,就如同在朝廷上麵見皇太後、麵見皇上一般,所謂天威不違顏咫尺了。當洪觀察跪在地下,有如奏對時,欽差已是閃在一,容他起來以後,戴好了帽子,方才向他說道:“你老哥既知認罪,可以免其書寫親供,靜候旨意下來,自有處分。大約這是一種公罪,想情當不至於過重。”洪觀察聽了,又忙著請下安去,謝過欽差的體恤,隨即告辭而去。可憐他是一個司道大員,隻為身上擔著罪名,這次晉謁欽差,除去跪著,就是站著,連坐也不曾一坐。隻為當初存了患得患失之心,受了胡得勝慫恿,誰知事到而今,功名還是依然難保呢。??再說欽差吩咐隨員,草擬奏摺的底稿,等自己過目改正以後,再行謄清。又去拜會製軍,說明查辦之事已完,早晚將要進京覆命,所有案中人犯,請派員看押,等侯朝廷的處分。製軍便把這份差使,依然派了首縣,並囑咐他小心在意,不可輕忽。首縣自己到欽差的行轅,把胡得勝、李成、金宏三人領回,他也不能自去看押,隻好重重的委托了典獄官。典獄官也不能躬體其事,便又責成禁卒差役,這就所謂層層節製了。欽差把公事料理清楚,又去拜望老同年王頌周。當時異夢後記早經作完,並且連頭一篇,皆用玉板宣紙寫好。欽差謝了又謝,留著帶回京師,裝裱好了,做個紀念。過了幾天,便已起程回京。所有文武大小官員一齊恭送,自不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