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說的是中國人和西方人麵對外界的興趣不同,西方人似乎偏好向自然科學的範圍探究,中國人則似乎偏好在人文科學的圈子裏用心,因此雙方所運用的求知識的方法及其積久養成的心習,亦顯有差異。

西方人的知識,大都由推概得來。此種推概而得之知識,常易超乎直接經驗之外,其出發點常為一種懸擬或假設,直線引伸,愈推愈遠,既非純粹自實際經驗所得,亦不能為實際經驗所全部證明。此種知識,其先固亦有一部分經驗為基礎,但此後則知識自為引伸,與經驗漸歧漸遠。此種知識乃一種邏輯性的理論的成分,超過了人生實際經驗之外,故常帶有一種冒險性。西方文化所以見為常進取常變動,而且常易有正反極端之衝突與改革者在此。

至於中國方麵,因其一向偏重在人文科學一邊,故其對於知識之獲得,常重人生實際經驗之綜括與會通,往往看不起抽象的由一個概念演繹引伸或偏於形式方麵的邏輯和理論。因此中國人之思想,似乎隻像是一種紀錄,具體而綜括的紀錄他們既看輕了知識中之邏輯的理論的成分,因此也不易發展有長幅的有係統的純思辨式的語言和文字。

這一個分異,同樣也可由中西雙方地理背景上的相異來作說明。西方文化乃由一個小地麵醞釀成熟,遂向外推廣以及其四圍,正猶其知識之獲得,亦由一抽象的點或線,作為根據,向外引伸以造成一有係統之理論,再從此侵入其所未知之部分,他們的內心求知及其文化進動,正是同一形態。再說到中國,他的文化演進乃由一大地麵融和凝結,向內充實,而非向外擴張。其知識之獲得,亦同樣為全體之綜合與會通,而非由某一點或某一部分直線引伸向外侵略。因此西方文化,常以其在某一點上所得之理論或觀念領導人生冒險向前。中國人則主張將此人生投入大自然中求其適應與協調。在西方文化中,因此有基督教與近代自然科學,而中國文化之趨向,則永遠為一種“天人合一的人生倫理之藝術化”。此種心理差異,乃至演成文化分別。

若如上節所述,乃由人類對於天地間種種智識之一個長序列之某一端即自然科學之基本數學與幾何,至此序列之別一端即人文科學之文化哲學之相差而形成。則此後把捉到此一長序之全體,此種差別自仍可調和融通,不相背害。而此種把捉此一長序列之全體而調和融通之的工作,實又與中國傳統心習相通愜。因此作者認為中國文化之演進,盡可采取西方物質自然科學之一切成就而不致搖動其本己之傳統。

一九八七年作者整理舊稿時獲此四十年前筆記兩則,今重版此書補刊於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