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從天降
李鴻章回到合肥老宅,合家大小自是歡喜不盡。
李鴻章先見過母親,又到祠堂拜祭了一番,閑下來便忙著向已升授浙江巡撫的大哥報平安,給恩師曾國藩去函通報軍務以及自己明年的設想。然後又是給朋僚寫信,忙著打點過年的事情。
趙蓮在冬梅到家的當日,便讓人單打掃出一間屋來給冬梅住,又撥了一名丫頭早晚伺候,一切俱按姨娘的規矩辦理。
老太太不時也到冬梅屋裏坐上一坐,掰著指頭計算生產的日期,又特意吩咐廚下,冬梅姨娘是有身子的人,想吃啥就要辦來,不準違拗。
李鴻章與趙蓮更比新婚還好上幾倍,忙得張有福每日都在自己的房裏磨刀子。
大年漸漸臨近,李府已是張燈結彩,府裏聘請的私塾先生,也已放假攜了束脩回家。先生是趙蓮專為兩個女兒和養子經方聘的。昭慶的膝下還有兩子一女,雖未到開蒙年齡,但每日也在私塾裏廝混。
大年這天,李府上下俱著新裝,齊到祠堂祭祖。李家族長因為李鴻章官爵太高,堅決不肯主祭,一定要把李鴻章推到前頭。
李鴻章考慮自己官爵雖高,但輩分太低,仍推族長主祭。
推讓了好大一會兒,族長才小心地走到前頭,點香叩頭,拜起祖宗來,但一雙眼,卻不時偷覷李鴻章幾下。
祭祖出來,李鴻章把鶴章叫到跟前吩咐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很古怪的夢,好像是在山上,又好像在一處爛窪塘裏,也不知怎的,就飛出一隻大鷹來,不偏不斜,在我的肩上啄了一口,醒來還感覺膀子隱隱作痛,著實讓人犯心思。我今兒不想出門,你過會兒就替我到各家去走走吧,免得他們挑理。”
李鶴章道:“二哥,你臉色挺難看,要不要叫個郎中過來?”
李鴻章嗔怪地說道:“大過年的,叫什麼郎中!讓娘看見,又要問東問西。”兄弟二人邊說邊進了府門。
李鶴章自去打點拜年用的禮品,李鴻章則徑直走進母親的房間,想和老太太說會兒話,再回房歇息。
老太太正和趙蓮以及蘊章、昭慶媳婦邊說笑邊圍著桌子叉麻雀,玩得正開心。
李鴻章踏進門來尚未說話,就有家人慌慌張張地跌進門來,一拉李鴻章的袖口,說道:“二少爺,京裏頭來人了,正在大廳等著呢,說是有旨。”
李鴻章也顧不得同母親講話,急忙回到臥房換上頂戴官服,這才急匆匆走進大廳來接旨。
傳旨差官正在喝茶,一見李鴻章進來,忙起身喊一句:“李鴻章接旨!”李鴻章見差官一臉嚴肅,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慌忙跪地接旨。
傳旨差官展旨讀道:“本日據署直隸總督官文、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奏,撚匪張總愚部北竄衡水、定州一帶;山東巡撫丁寶楨奏,帶兵出省預籌北援等語。覽奏,曷勝憤懣!朝廷特命官文署理直隸總督剿匪,是其專責,乃毫無布置,任張總愚撚逆北趨日肆蔓延,實屬有負委任。陝甘總督左宗棠於張總愚撚股未能在陝省就地殲除,致令紛竄山西、河南,擾及畿輔,調度無方。官文、左宗棠著交部嚴加議處。李鴻章身任欽差大臣,為朝廷素所倚畀,當此匪蹤北擾宜如何速派援軍,同心剿賊,乃疊奉諭旨,既未催令劉銘傳暨善慶、溫德勒克西等軍趲程前進,又日久迄無一字複奏,是何居心?著拔去雙眼花翎,並褫去黃馬褂,革去騎都尉世職,即赴軍營布置並從速奏報。嗣後,如再似此因循,自當一並嚴懲,必當治以軍法,以肅紀律,毋謂朝廷言之不早也。欽此。”聖旨中的張總愚是清廷對西撚首領張宗禹的蔑稱。
李鴻章眼含委屈的淚水,雙手接過聖旨,依例麵北謝恩。
傳旨差官卻不管李鴻章表情如何,自顧冷著臉子,伸手拔去李鴻章的雙眼花翎,並冷冷地說道:“李大人,您老把黃馬褂也交出來吧。”
李鴻章一聽這話,不顧頭昏腦漲,親赴書房將黃馬褂拿過來恭敬地交到差官手上。望著差官打馬離去,李鴻章隻覺眼前一花,隨即暈倒在門旁。全家頓時慌作一團。這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東撚賴文光所部被李鴻章督率各軍一一蕩平後,進入陝西的西撚首領張宗禹,便生出了回馬複仇的主意。他趁官軍懈怠,淮軍劉銘傳等將領又大多回籍養病,李鴻章又被賞假,各地衙門年關封印的大好時機,率所部五萬馬隊,悄悄離開陝省,從宜川踏冰過黃河,至山西吉州,由晉東南撲向直隸,直趨京師,定要鬧他個天翻地覆。
依慈禧太後的打算,本想借著五省蕩平的時機,好好地過這個年,卻萬料不到,張宗禹來了這麼一手。慈禧太後過年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她先飭署直隸總督官文從速防堵,又下旨給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讓崇厚調派轄下的洋槍隊緊密配合,無論如何不能讓張宗禹打進京來。她偏偏又忘了劉銘傳因病離營、欽差大臣李鴻章也恩準賞假兩月的事,讓軍機處連夜擬旨,先說官文有負委任,又責欽差大臣陝甘總督左宗棠調度無方,然後便怒斥李鴻章是何居心。
看慈禧太後的意思,仿佛張宗禹離陝進入直隸,是李鴻章的主意。
聖旨連日從京師由八百裏快騎送出,火速遞到徐州城外的欽差行轅,又由行轅輾轉送到合肥。這也是傳旨差官緣何怒氣衝衝的因由。
聖旨雖霹靂閃電,但細心的人會發現,官文、左宗棠雖“有負委任、調度無方”,但僅是把二人交部嚴加議處,而李鴻章則不同,不僅拔去雙眼花翎、褫去黃馬褂,而且還革去了剛剛到手的一等騎都尉世職,僅僅保留了個欽差大臣的職銜!
李鴻章被家人抬進臥房的床上,老太太坐在床頭連呼帶叫,淚水漣漣。趙蓮讓人撬開李鴻章的嘴,一勺一勺地往裏灌熱水。趙蓮心如刀絞,淚流滿麵,當著老太太的麵,卻又不敢哭出聲來。李鴻章許久才睜開雙眼。
老太太一見,當先一把抓過兒子的手,嘶啞著嗓子說道:“大過年的,如何就被人參了?大過年的,如何就被人參了?”
李鴻章一見母親坐在床頭流淚,急忙翻身坐起,卻頭一暈,險些栽到床下。他定了定神,才跪下說道:“娘,兒子不孝,嚇著您老了!”
老太太彎腰抱住兒子,連連道:“你怎麼說出這話?”又抬頭吩咐道:“快傳郎中過來。”
李鴻章起身,與趙蓮一左一右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坐下,這才說道:“娘,西撚回竄,大隊人馬逼近京師,朝野震動。朝廷讓兒子馳赴軍營督剿。娘,兒子不孝,不能陪您老過年了。”李鴻章話畢,又要跪下去。
老太太忙道:“聖旨說得這般嚇人,又是拔花翎,又是扒去黃馬褂,還革去了你千辛萬苦掙來的一等騎都尉世職。娘是真真被嚇壞了,娘還以為,朝廷從此以後再也不準你當差了呢!”
李鴻章扶起老太太道:“娘,您老先回屋歇著去吧。兒子要去地方衙門,借他們的快馬,給劉省三他們幾個發幾道回營公函,還要給朝廷發一個起程的折子,您老就放心吧。”
李鴻章乘轎快速來到合肥縣衙門,接二連三發了幾道公函,又讓縣令鋪上紙筆,很快給朝廷草擬了一道《恭報起程日期折》,借縣衙的大印當日拜發。
李鴻章辦完這些,又和縣令說了幾句閑話,才又忙著趕回府邸打點行裝。一進大門,李鴻章頓感氣氛異常,不由大吃一驚,快步向大廳走去。一名家人慌慌張張迎上來道:“二少爺,您老還是先去書房避一避吧,冬梅姨娘剛剛沒了!”
李鴻章猛地怔住,連連問道:“我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怎麼說沒就沒了!”
家人道:“二少爺,您老走後不久,冬梅姨娘的肚子就疼起來了,不大一會兒就沒了。”
李鴻章眼含淚水,低頭走回書房,卻見趙蓮在兩名丫環的陪同下正在抹眼淚。丫環一見李鴻章走進來,慌忙請了個安離去,趙蓮則一頭撲進李鴻章的懷裏,一邊哭,一邊問:“你怎麼才回來?你怎麼才回來?冬梅臨死,還在喊著你的名字,你難道在縣衙門就一絲沒有感到?”
李鴻章嘶啞著嗓子問道:“蓮兒,冬梅她怎麼說走就走了?什麼病這麼急?”
趙蓮離開李鴻章的胸脯,掏出布巾邊揩淚,道:“虧你還問!還不是被你接的那個聖旨給嚇的!你剛離去不久,丫環就跑來喊我,說冬梅肚子不舒服,還流了許多血。我忙打發人去叫趙媽,又趕到冬梅的房裏去。哪知道,冬梅越疼越厲害。我知道她這是要生產,就讓人趕緊侍候,趙媽這時也到了。冬梅疼到緊處,就抓著我的手,口裏喊的卻是你的名字。趙媽忙了一陣子,還沒把孩子接出來,冬梅就不行了。趙媽說,冬梅這是嚇著了。可憐冬梅,她從十歲就跟著我,如今就這樣去了!”趙蓮未及把話講完,李鴻章已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趙蓮見李鴻章悲痛欲絕,忙止住哭聲,勸道:“我的爺,你不要太在意,賤妾剛才也是一時氣急胡說出來的話。其實,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哪由人半點呢。你還是快把眼淚擦幹,想想把冬梅葬在哪裏吧。”
李鴻章邊哭邊道:“這還用問嗎?她好歹跟我一回,自然是葬在祖塋裏。”
趙蓮小聲道:“我的爺,你還是冷靜些。老太太說,冬梅是偏房又是死在難產上,不能入李家祖墳。賤妾適才想了想,冬梅生在湘西,卻隨父母在江蘇邗江長大。不如把她送回邗江,葬在她父母的旁邊吧。如果她家裏還有什麼人,就給他們些個銀子,托他們逢年過節去墳上照料一下,化上幾張紙,這樣總比把她葬在別處苦受寂寞強些。她就算在天有靈,也能體諒你的苦衷。冬梅的後事,賤妾自會找人料理,你還是想想回營的事吧。”
李鴻章猛然醒悟,急忙掏出布巾把眼淚擦幹,起身說道:“蓮兒,陪我再去看一眼冬梅吧。她畢竟因我而死,我最後看她一眼,回營之後也就心安了。”
趙蓮一邊起身,一邊小聲說道:“你們李家六個兄弟,就你是個多情的!”
第二天,李鴻章不及看到冬梅入土,便拜別母親,帶上鶴章、蘊章、昭慶,匆匆趕往徐州大營。
破格獎賞
在路上,李鴻章一連幾夜和冬梅在夢裏相會,醒來之後,不是淚濕枕巾,便是麵帶微笑,他專為緬懷冬梅寫了八首絕句:
“蓮房墜粉夢京華,戎馬飄零何處家?無那江城傳一紙,隔年又唱落梅花。”
“詩人寂寞欲歸耕,為訂樵青竹裏盟。悔煞五年僧苦行,沾泥絮影尚多情。”
“柳營歸騎指山莊,靜夜添複待漏長。回首滄浪亭畔路,綠苔秋草黯斜陽。”
“浮家千裏薊門回,城角西風戰鼓哀。嬌女扶持同北徙,可憐辛苦賊中來。”
“袁江小聚嘿無言,落葉空房冷閉門。誰料匆匆成永訣,青衫空剩舊啼痕。”
“團扇秋風肯棄捐,別離終恐誤嬋娟。料知化石心如昨,不抱琵琶過別船。”
“生自湘西葬邗北,曇花一霎總因緣。魂歸楚水應無路,夜夜春山叫杜鵑。”
“宦情孤似謀巢燕,羈思淒如抱樹蟬。多愧淮南丹未熟,舊時雞犬已升天。”
李鴻章來到徐州欽差行轅,便早把心中的兒女私情放到一邊,當日即開印視事,全力辦起剿撚大事來。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李鴻章決定此次剿撚,仍采用對付賴文光的方法,修築圩寨,堅壁清野,沿河挖濠,使撚軍躲無可躲,藏無可藏。
李鴻章把自己的想法上奏給朝廷,旨準。
李鴻章隨後提軍北上,將欽差行轅駐在德州城外,連日飛催各路人馬設法堵截張宗禹,又在懷慶、衛輝一帶,布下一個老大的口袋,待把張宗禹引進來後,伏重兵圍而殲之。
山東巡撫丁寶楨感於李鴻章的保舉,自不肯袖手旁觀,竟率親兵營進駐河間,就近辦理河區防務,又把撫標七營交給李鴻章使用,配合圍剿,以助李鴻章此次剿撚作速功成。
李鴻章二次剿撚期間,朝廷又對各地督撫做了一番調整:調兩江總督曾國藩到直隸出任直隸總督,曾國藩未到任前,直隸總督仍由官文署理;曾國藩所遺之兩江總督缺分,由閩浙總督馬新貽補授;升署兩淮鹽運使丁日昌為江蘇巡撫;廣東巡撫郭嵩燾因與兩廣總督瑞麟不睦,受瑞麟參奏,被革職回籍。
李鴻章此次征剿張宗禹西撚軍頗為順手。這一則是因為有直隸署督官文的支持,一則是有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的助剿與其轄下的洋槍隊的參與。再則因為丁日昌成了江蘇巡撫,江南製造總局生產的槍炮彈藥盡著他用,加之丁保楨等地方督撫也都不再掣肘。還有一點也不能不提及,就是陝甘總督左宗棠率軍追趕到直隸,不僅堵住了張宗禹西撚軍的進京之路,而且加厚了兵力。這就使得征剿成效事半功倍。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六月二十日,李鴻章率各路大軍,曆經半年的廝殺、堵截,終將張宗禹所部西撚軍圍在大運河徒駭河圈套之內。
李鴻章隨即命令各路人馬逐步縮小包圍圈,層層攔截,使得撚眾越剿越少,終於逼得張宗禹走投無路,隻好投水自盡。
西撚軍終於被全部剿滅。同年七月初八,一篇紅旗捷報由欽差行轅拜發,火速遞進京師。
一個月後,獎賞聖諭由八百裏快騎飛遞德州欽差行轅:“李鴻章著先行賞還雙眼花翎、黃馬褂、一等騎都尉世職,其疊次因剿撚不力降革各處分,並著查明開複……李鴻章等暨英翰、丁寶楨等均俟一律具報肅清聽候恩旨,所有疊次剿賊最為出力之劉鬆山、郭寶昌、郭運昌、宋慶、張曜、善慶、溫德勒克西、陳國瑞、郭鬆林、潘鼎新跟蹤追剿,曆時最久,不辭勞瘁,甚可嘉尚。劉銘傳敷經抵營,雖於剿辦此股撚匪戰績無多,唯該提督前剿任、賴各逆勤勞卓著,此次帶隊會剿,蕩平醜類,亦屬一體有功。該都統、提督等及所部馬、步各隊出力人員,著各該大臣督撫等迅速查明,核實請獎,以昭懋賞,其餘出力員弁,並著一並請獎,勿許冒濫。欽此。”
李鴻章率眾剛剛謝恩畢,二旨又到:“李鴻章著賞加太子太保銜、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禦史補授湖廣總督。欽此。”
李鴻章愣住,他沒有想到朝廷會如此破格獎賞於他。按大清官製,太師、太傅、太保位列三公,雖是虛銜,但非有大功人員亦難獲得;而協辦大學士又是入閣拜相,必須遞補的一級,雖屬正額大學士之外,但也是堂堂協揆。當時的大學士共設四人,滿漢各半,加殿閣號。協辦大學士兩人,滿漢各占一人。含協辦在內,大學士共為六人。分別為:大學士官文(滿員)、倭仁(滿員)、賈植(漢員)、曾國藩(漢員);協辦大學士瑞常(滿員)、朱鳳標(漢員)。賈植年初因病致仕,朱鳳標依序遞補,正好空出一個協辦大學士席位。
大清的官員何止千萬,軍興以後,賞二品頂戴的各地督撫及在京大臣,更高達三百人!而李鴻章恰是在這三百人當中,擠進了六人組成的大學士行列!不獨朋僚大感意外,連李鴻章本人也沒有想到。
李鴻章是年四十有五,大清開國以來,四十五歲位列三公又遞補協揆的,僅其一人而已。
送走傳旨差官,一班領兵大員二次施行大禮,恭賀李鴻章高就。
李鴻章滿麵春風,親自降階相扶,連稱“同喜同喜”。
當夜,李鴻章依例草擬《請入覲片》,向朝廷提出北上請訓的要求。這也都是依照老例。
李鴻章將該片著師爺謄清,正封裝之際,忽然又想起恩師曾國藩曾經講過“有功不可獨享”的話,於是又鋪紙揮毫,草擬了一篇《請加恩從前督辦諸臣片》,奏請加恩從前督辦軍務之僧格林沁、曾國藩、官文、左宗棠等人,以示皇恩浩蕩。
此片連同前片一同封裝,交由欽差行轅的六百裏快騎遞往京師。
一個月後,聖旨下,照李鴻章所請,準其進京入覲。李鴻章接旨不久,即打點行裝,攜欽差大臣關防,帶少許親兵,迎著初秋的濃霧,踏上了去往京師的路途。
進京送禮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十一月。
同往年一樣,每到這個時候,京師總要刮上幾天沙塵。沙塵夾雜著風雪,刮得京城天昏地暗,陰冷異常。
車駕離城門越來越近了,坐在車裏的李鴻章,心情也越來越激動。
從鹹豐三年(公元1853年)算起,他整整離開這裏十五年。那時,他不過是一名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充其量是位太史公,而如今他不僅位列三公,升補協揆,還是手握重兵、名滿天下的封疆大吏!
一想起這些,又聯想到剛離開這裏時的情景,李鴻章不由兩眼一熱,情不自禁落下淚來。
李鴻章的車駕終於在城門口停下來了,打前站的差官當先來到車前施禮問安。
李鴻章剛由人扶出車門,軍機處與兵部派來迎候的官員便跨前一步,對著李鴻章恭行大禮,口稱:“下官奉恭親王及兵部衙門差委,特來迎侯爵相李大人。請大人上轎,先到賢良寺歇息。”
差官話畢,對麵便抬過一頂綠呢大轎,扶轎官、引轎官、護轎官,一應俱全。李鴻章知道這是朝廷專為覲見大臣定好的規矩,當下也不說什麼,隻衝差官們點了點頭,便讓人打起轎簾,彎腰坐進轎子,任由轎子抬向賢良寺。
差官在前麵騎馬引路,李鴻章的隨行車駕則跟在綠呢轎的後麵,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過城門,惹得守城官兵都駐足觀看,猜不透轎裏坐著的是哪位大員。
賢良寺位於東華門的冰盞胡同,原是雍正年間怡親王允祥的府第,允祥去後,改宅為寺,由世宗親題“賢良”二字,專供封疆大吏入覲述職下榻之用。
到了賢良寺門首落轎,京縣的知縣持手本過來請安、道乏,足足忙亂了半個時辰,李鴻章才真正踏進賢良寺的高門檻,到裏麵歇息。
賢良寺的方丈著沙彌端了幾盤素點心過來擺到案上。
李鴻章簡單用了幾塊點心,便著人更衣,換上頂戴官服,又吩咐備轎。轎子很快抬出賢良寺,直奔恭親王府而去。
這天剛過午,李鴻章推測,京官都有歇午覺的習慣,恭親王用過午飯後,定然在府邸歇息。轎子在恭親王府門首落下,先有隨行差官持了手本、門包先到門房拜見門子,然後再由門子通稟進去。這些程序過後,裏麵很快便喊起“請”字,喊聲一片。
李鴻章下轎,先正了正頂戴,又撣了撣灰塵,這才邁步跨進王府;王府裏自有人跑出來引路。過了三道回廊,才到王爺見客的大廳,李鴻章見恭親王正站在門裏向他張望。
李鴻章緊走幾步,雙膝跪倒,口稱:“湖廣總督協辦大學士下官李鴻章特來給王爺請安!”
恭親王跨出門來,哈哈笑著,雙手扶起李鴻章道:“少荃快快請起。本王於三天前,便讓人沏了好茶等著你來,快請屋裏坐。”
李鴻章起身道:“下官不敢,王爺先請。”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門裏。恭親王先讓人給李鴻章看了座,又沏了新茶擺上,這才道:“看你風塵仆仆,可是剛到京?”
李鴻章答:“回王爺話,下官隻在賢良寺用了兩塊點心,便趕來見王爺。”
恭親王細細打量了一下李鴻章,說道:“少荃,你也老了。出京這些年,可是吃了不少苦。你沒有到保定去看一看曾侯嗎?”
李鴻章忙答:“回王爺話,下官急著進京,想等見過皇上和兩宮太後後,順路再到保定去看恩師。”
恭親王說道:“曾侯到保定後,一直病著。這幾年,也真難為他了。對了,少荃,請訓的折子備好了沒有?如果備好了,就交給本王,本王午後著人遞進宮去,順便看看能否為你請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