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教下延,色情上升:中國文化的分層互動
一
儒家倫理是一種生殖中心倫理。
近年來中國內地讚揚傳統文化形成潮流,有一種說法,“先秦儒家創建文明社會新文化的過程,就是努力建設新的人性,徹底唾棄舊的獸性的過程。”從孔子起就強調“隻有禮(男女有別)才是區別人與動物的標誌”。這種老生常談經不起推敲。人獸之一大別的確是社會人不得不遵從一係列性禁限,但獸隻有性(性衝動、性行為),色情化的性卻是人類特有的。正是人的仁義良知等社會意識,把生物式的性衝動變為一個人獨有的生理、心理和社會關係的混合體——色情。
生物的性嚴格局限於生殖繁衍所需,超出這需要就成為累贅,成為生存競爭中可能導致淘汰滅種的因素,因此“獸性”的“性”實在是相當有限。進化使人不僅成為唯一有智慧的動物,也使人成為唯一的性欲遠超出生殖需要的動物。知識之昌明,醫學之發達,使種族繁衍得到保障,從而使人的性欲富餘量越來越大,遠遠超出生殖需要。
因此,人離獸性越遠,文明越進步,超出性活動本來意義的色情就越發展。正是在這意義上,色情(Eros)不僅是人的本性中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且是人作為社會的人,文化的立足點之一。
二
色情是一種文化現象。
色情的主導意識,是反生殖的。在色情想象與色情表現中(例如“黃色小說”中),與生殖有關的性特征都消失了,沒有月經,沒有懷孕,沒有生育,沒有子嗣。這是非生殖的“純粹性”,色情是高級人類文明從生物性基礎上剝離下來的純粹性意識。
《肉蒲團》開場所謂“睜眼看乾坤複載,一幅大春宮”,又解釋說,性是為了愉悅娛樂:
人生在世,朝朝勞苦,事事愁煩,沒有一毫受用處。還虧那太古之世,開天辟地的聖人,製一件男女交媾之情,與人息息勞苦,解解愁煩。
這與《易》中關於陰陽乾坤萬物生息的“性宇宙觀”相去不可道裏計,而恰恰是文明進步的結果。
色情想象與色情描寫中一切“出格”、“性變態”不管如何花樣翻新,其共同特征是不可能導致生育,令人懷疑恐怕不能導致生育的性活動,都可具有色情意味。
在色情小說中,主人公即使有後代,也得殘酷地加以消除,以維護色情的反生殖性。《金瓶梅》中西門慶留下一個“孽根”,即吳月娘生的遺腹子孝哥兒。第一百回吳月娘讓孝哥兒出家,被普靜老師“度托”了去,“化陣清風不見了”。《肉蒲團》中,未央生與妾豔芳生有二女,未央生出家悔罪後還想去把她們殺了,說是免得讓她們替父親“還淫債”。後得二女夭折消息,竟然撫掌大喜,說是因為“一心向善,感動天心,把還債女兒收回去”。這種今天看來過於殘酷的“報應”邏輯,其實是色情的題中應有之義。
對中國文化的核心線索(“合二性之好,以上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色情的絕育狂最不可容忍,它不管用什麼形式出現,都直接衝擊了中國傳統社會的倫理基石。
三
任何社會,任何文明,都以控製性行為和色情表現為最基本的出發點,“《六經》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婦,《詩》首‘關雎’,《書》序嬪虞之文,《禮》謹聘奔之別,《春秋》於姬薑之際詳然言之,豈非以情始於男女?”與“情”有關的一切,都必須控製。
控製(禁止或限製)有兩種方式,一是所謂禁忌(taboo),它是在一個文化中界限明確,已成為社會成員共有的心理限製;另一個方式是查禁(廣義的censorship),它是社會中用法律、行政或用輿論實行的外加控製。
無論禁忌還是查禁,都是雙刃劍。弗洛伊德在其名著《圖騰與禁忌》(ToternandTaboo)中指出禁忌有兩麵性:愛與恨,吸引與反感。任何禁限,本身就是一個悖論:正是為人所向往才必須禁限,而禁限則向往必然更強。列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