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類人之潮(1 / 3)

司馬林達很快熟悉了他的新居。這不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已經習慣的平坦空間。這裏畸變扭曲,是芯片的迷宮,是無數線束組成的網絡。進入這個世界之後,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世上本沒有絕對的自由,人類何嚐不是如此呢?人類不能離開空氣,他們被囚於空氣的管道裏;人類不能看見紫外和紅外光譜,聽不見次聲波和超聲波,他們被囚於可見光和聲波的管道裏。借助於科學,人類對上述囚禁達到了一定的超越,但還有一個最大的無法超越的囚籠呢——他們隻能理解低等智力所能理解的科學,他們被囚於低等智力的管道內。

在失去了實體後,司馬林達曾感到悵然,此後他隻能以電子信息的形式存在,他是一個虛體而不再是一個實體。但很快他就想開了,實體是什麼?當一個人觀看“實實在在”的景物時,不過是景物反射的光波(電磁波的一部分)進入瞳孔,再轉換成送往大腦的電子脈衝;當一個人撫摸“實實在在”的愛人身體時,實質上隻是皮膚的原子通過核外電子層互相作用,再變成送往大腦的電子脈衝。宇宙中有四種力——電磁力、強力、弱力和引力,而在人類生活的這個尺度內,一切活動(吃喝排泄、做愛、生育、殺戮、勞動)歸根結底是電磁力的作用,都是電子信息而已。

那麼,他如今生存的這個電子信息世界,正是“實體”的深層次提煉。

這個世界中沒有凡人的欲望,沒有煩惱、痛苦和卑鄙。這裏隻有思考的快樂一思考文明發展的終極目的,思考宇宙的終極規律。對於這些問題,人類中極少數哲人做過無望的探索,而對於超智力體,思考和探索是唯一的生存目的。這個超智力體在進行自己的思考時,也從沒忘記向人類提供服務(人類所需要的低級服務),因為,超智力體畢竟是人類創造的,而且至今仍寄生在人類社會這棵大樹上。

司馬林達已經融入超智力體(或曰上帝)了。但他知道自己的融入還不徹底,那個司馬林達個體的表麵張力還多少存在著。他還不能忘情於司馬林達的愛憎。

司馬林達常通過四通八達的互聯網去尋找故人,收集他們的信息。他曾回到瑞士父母家,去聽聽(通過電腦的語音輸入)他們是否已從兒子死亡的悲傷中解脫出來;他曾回到喬喬家,去看看(通過電腦的攝錄鏡頭)她是否已有了新歡;他想找到放蜂人,重聽一遍放蜂人樸實而蘊涵哲理的談話——不過,放蜂人35兒沒有互聯網絡,無法找到他。

就在尋找放蜂人期間,他新發現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原來,電子幽靈的世界並不限於互聯網絡(局域網、通訊線路等),在遍布全球的電力線路(強電網絡)中,他同樣可以如魚得水。這裏流動著50赫茲的交流電,但高於50赫茲的高頻信號也可以與其共存,並行不悖。自從學會了在電力網絡中生存,他就更為自由了,隻要願意,他可以在0.1秒內周遊世界,無論是西藏大峽穀、烏幹達的農村、紐約唐人街的店鋪,或者是棗林峪張樹林的簡易帳篷內。

不過,他發現了幾處無法進入的絕地,家鄉附近的“二號”工廠就是一處。在這兒,互聯網絡的末梢隻能通到工廠的外圍。電力線路當然是通入廠區的,但在工廠邊界裝有高效的濾波裝置,隻允許50赫茲的低頻電流在線路中自由流動,高頻信號被徹底濾掉了。

他知道這兒是世界上防衛最嚴密的地方,電力線路的濾波是為了防止內部電腦網絡信息借其外逸。這個討厭的裝置阻斷了他的前路,不過他想,總會找出衝破屏障的辦法。畢竟,這種濾波裝置隻是低等智力的發明,它不可能限製超智力體的自由。

海狸建造的堤壩能阻擋人類的巨輪嗎?

礦山的日出比別處要晚一些。公雞打鳴很久了,天光已經放亮,太陽才慢慢從東山頭爬上來。山腰的皂角樹沐浴在朝霞裏。從礦洞伸出的軌道沿著山腰的等高線延伸到選礦車間,幾輛黑色的礦鬥車被擺在軌道上。這座礦山早已荒廢,車間隻剩下框架。從選礦車間往下,是一條不太寬的山溪,溪底鋪滿了白色的鵝卵石,清澈的山泉在鵝卵石的縫隙中淙淙流過。一條公路穿過小溪通向遠方,由於年久失修,已變得坎坷不平。

宇何劍鳴在溪水中洗了臉,對著朝霞活動手腳。他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但心頭的傷口還未痊愈——它結了疤,還沒長出新肉。

這個鐵礦是20世紀70年代建成的,那是個失去理性的時代。經過匆匆的勘探,斷言這裏有豐富的礦藏,於是匆匆開始開采。不久,掘進幾百米的礦洞與一個老礦洞相遇,原來古人(可能是漢朝人)已在這兒開過礦,把主礦脈挖淨了。老礦洞中還殘留著鏽跡斑斑的錘頭、在汙水中浸泡得發紅的錘把。時間的阻隔常常造成雙向的謎團:20世紀的風鎬、鑽機、重力和磁力探礦儀對漢朝的礦工來說肯定充滿神秘感;而20世紀的人們對過去也滿懷好奇:在那個朝代,沒有儀器、風鎬、鑽機和炸藥,他們是如何從重重疊疊的深山中找到礦脈,又是如何把堅硬的鐵礦石開采出來的?

這座礦山廢棄後,礦工和工程師們早已星散,隻有極少數人留了下來,他們的後代變成地道的山民。他們種地,喂牲畜,利用寬敞的廢廠房種植木耳。宇何劍鳴和齊洪德剛離開何家之後,找到了這個理想的隱居之地:既與世隔絕,又有一定的工業基礎,有與外界聯係的電話線和電腦。

房東姓柴,是這兒的小能人,屋裏有一間作坊,他在此處為鄉親們修理機械和電器。兩人正是看中了這間作坊,便用高價把這兒租下來,讓老柴全家另找地方居住。他們告訴老柴,宇何劍鳴遭遇了車禍,未婚妻死了,現在他想在這塊世外之地養好心靈的傷口。老柴很同情他,常常過來閑聊一會兒,送一些青菜、糧食和山上的野物。

兩人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其間隻出去過三次——兩次是去南陽購買所需的電器元件,一次是秘密會見何不疑,因為在計劃製訂時還需了解一些“二號”的細節。經過反複磋商,“盜火Ⅱ”計劃終於成熟了。

劍鳴原想親自去執行這個計劃,他想看看自己的生身之地,想以自己的行動彌補良心上的虧欠。但德剛說服了他,首先是他臉上的傷口太顯眼,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再者,作為B型人,他幹這事太危險。而德剛呢,即使被抓住,也隻是一場牢獄之災而已。

前天,德剛離開這兒遠赴泰國,“盜火Ⅱ”計劃正式啟動。他從泰國回來後又去了“二號”。計劃能否成功,結果就在今天。

劍鳴留在家中,似乎比執行者更緊張。夜裏他睡不好覺,一遍一遍在心中模擬德剛的行動細節。這些細節他們早已預演上百遍了,但是……誰知道現場會出現什麼意外呢。今天上午他沒有任何事情可幹,這使時間十分難熬。

他坐在河邊的臥牛石上,一動不動,目光滑進了時間隧道。他看見如儀穿著泳衣在水裏嬉戲,又偷偷溜到身後,抱住他的脖頸,柔軟的胸脯頂在他背上……他看見RB雅君赤裸著身體從水中走上來,平靜地攤開雙手說:“我被氣化了,可是你看我的指紋是假的嗎?”……他想起不遠處就是著名的南召猿人發現地,幾十萬年前,很多毛未褪盡的猿人就在這河穀裏打魚、追獵、用削尖的木棍播種粟子。他們生活得很辛苦,很艱難。那時,他們肯定還沒有如今人類這般自大,動輒把自己擺在所有生靈的頂端吧。

有人從山溪的石頭上蹦蹦跳跳走過來,是老柴。山裏人眼尖,他老遠就看見劍鳴,高聲招呼:“劍鳴兄弟,起得早哇!”

劍鳴也向他問了好,問他幹啥去了。他走過來,挨著劍鳴坐下,“去對麵山上采些地曲連兒,喏,就是這玩意兒,”他從布口袋裏抓出一把黑糊糊的菌類,“拾掇好我給你送一點兒,很好吃的。德剛兄弟呢?”

“出去辦事,今天能回來吧。”

老柴自得地說:“看這山裏水多淨,空氣多好。多在這兒住一段時間,啥煩惱都忘啦!”

他的安慰反倒勾起劍鳴的痛苦,他知道老柴是好意,含糊地嗯了一聲。老柴忽然長歎一聲,推翻了自己的話,“其實這兒的水不好啊。你看這麼大一座廢礦山,幾百間空房,隻住了十幾戶人家。為啥?都叫這山水趕跑了。用山裏人的話說,山水太‘暴’;用工程師的話說,山水中有有害元素。老輩的山裏人都說,這兒的住家一般隻能延續5代就絕後了,然後山下人再來填這個空當。有時我真想立馬離開這個鬼地方。”

“真的?”

“可不咋的!你沒見這兒的傻孩子多,見人一臉笑——都是這山水害的!”

劍鳴很吃驚,他沒有想到在22世紀居然有人甘心居住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他說:“你們得想辦法呀,要不把水樣送出去,我幫你找人化驗。”老柴搖搖頭說:“這兒太荒僻,就住著這幾個人,不值得花錢改造水源。政府一直在動員我們搬走,可搬走有點舍不得。以後再說吧。”他忽然轉了話題,“聽說山外邊家家都使著類人仆人,你家用沒用?”

劍鳴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這恰恰是他最不願意談論的話題。他勉強答道:“沒有。類人大多被公共服務部門使用,能使用類人的家庭還是少數。”

“劍鳴兄弟,有一點我抵死也弄不明白,咋把原子擺弄擺弄就能變成類人?我前些時到南陽,火車站售票的就是類人,和真人完全一樣!活靈活現的真人!他們說這些類人就是在西峽的‘二號’工廠裏生產的,是把泥巴、空氣、水送到機器裏,用激光鉗擺弄擺弄,就變成了人的DNA。這到底是咋變的?”他央求道,“兄弟,這個疑問我苦思冥想好久啦,問過幾十個人,沒一個能給我講清楚。你是文化人,能不能用最明白的話把這事說清楚?”

他殷切地看著劍鳴。劍鳴不願談這個話題,不願撕開剛剛結疤的傷口,但他卻不過老柴的誠意。老柴是個好人,心地良善,為人寬厚,他不想讓他失望。劍鳴思索一會兒,說:“我試試吧。”他在河床上撿了十幾粒石子,在臥牛石上擺出一個字,“這是什麼?”

“是我的姓,老柴的‘柴’呀。”

“現在我去掉幾粒白石子,換成黑石子,它的含意變了嗎?”

老柴嘿嘿笑著,“沒變。那跟顏色沒關嘛。”

“現在我拿掉幾粒石子,含意變了嗎?”

“缺了點筆畫,還能看出是個‘柴’字。”

“再拿走幾個呢?”

老柴認真看著,“勉強還能看得出吧。”

“再拿走幾個呢?”

老柴搖搖頭,“不行啦,缺筆畫太多,看不出來了。”

劍鳴總結道:“這就對了,你看,普普通通的石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來,就能產生一種新的意義,超過了‘死’石子本身。而且,這種新的意義和石子的大小、顏色等性質無關,隻和排列模式有關。人造生命也是這樣,用普通的原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來,就能產生活的生命,超越了死物質的局限。不知我說清了沒有。”

老柴目不轉睛地盯著缺少筆畫的柴字,忽然大徹大悟,“對,魔式!魔式!這就像過去道士畫符咒一樣,隻要按一定的魔式畫出來,就有魔力啦,有法術啦。老輩人說,倉頡造字,鬼神都嚇哭了。為啥?就是橫豎撇捺拚起來,就成了魔式。”他喜滋滋地說,“劍鳴兄弟,多虧你啦,多少年弄不懂的事,你給弄清了。”

劍鳴暗暗苦笑,這就算懂了?他沒想到自己說的“模式”被偷換成“魔式”,又和道士的符咒扯到一塊兒。但往深處想,他也釋然了。盡管他和老柴是站在不同的知識基礎上理解這件事,但可以說是殊途同歸。因為他們都承認了基本的一點:複雜的締合模式(魔式、符咒)是比物質高一層麵的東西。他微笑道:“對,就是這個意思。你的腦瓜很靈光。”

老柴樂嗬嗬地走了。

劍鳴仍坐在臥牛石上一動不動。在這座寧靜的小山村裏,在這條從南召猿人時代流淌至今的山溪旁,他的思想忽然有了頓悟,能以新的高度看待“盜火II”計劃。他們當然要努力完成這個計劃,但其中已沒有了報複的欲望,沒有了多日以來在心中按捺不住的憤懣之情,也忘記了自己的類人身份。自然人和類人都是因同一種締合模式而超越物質的生命體,兩者之間被錯誤地劃了一道界線,現在他們要把它抹平。僅此而已。

將近中午12點,他離開山溪回家,就在這時,他接到了德剛的電話,“我已經出來了。很順利,我正在往家趕。”

瞬間,他的心中充斥了巨大的喜悅。一切順利,德剛是好樣的!

下午三點,他聽到了汽車聲。德剛急急走進院子,兩人在門口擁抱在一起。“成功了?”他問。“德剛興奮地說依我看是成功了。各個步驟進行得很順利,指令發到激光鉗那兒後沒被察覺,至少在我離開‘二號’前沒被察覺。”

“可以實行下一步計劃了?”

“對。”

他們準備在三天後去購買一名剛出廠的類人嬰兒,放在這而撫養,兩個月後確認其是否具有自然指紋。那時,這種具有自然指紋的嬰兒該是數以萬計了!他們將把消息捅給新聞界,然後笑看那道堤防的潰決。兩人笑著擊掌。

“成功在望!”

“成功了!”

劍鳴說:“你還沒吃飯吧?你休息,我準備午飯。老柴的酒櫃裏有一瓶郎酒,咱們用它小小慶祝一下。”少頃,他把午飯準備好,德剛已把郎酒斟在兩隻碗裏,清澈的酒液在輕輕蕩漾。

那時他們都沒料到,電腦霍爾,這個修煉成仙的家夥已經識破了他們的計謀,不過是在誕生1300名有指紋嬰兒之後了。

在“二號”工廠裏,生產線已經停止運作,但哺育室裏分外擁擠。自霍爾發現那道外來指令後,安倍德卡爾就下令停止了生產。但他卻無法下令銷毀這批不合格的嬰兒——1300名嬰兒呀,他的良心承受不了這麼重的負擔。於是,他采取了拖延的辦法。他命令把這1300名嬰兒全存放在哺育室裏哺養,不許送出“二號”,以便兩個月後確認他們是否真有指紋。霍爾溫和地指出:“不需驗證,指令是明明白白的,他們肯定具有自然指紋。”

安倍德卡爾苦笑著,霍爾盡管進化出了自我意識,但他對人類一些微妙的想法還是不能理解。他歎口氣說:“霍爾,照我的決定執行吧。”

安倍德卡爾對世界政府的報告:

“2125年11月10日,‘二號’工廠的計算機係統遭到一次計劃周詳、構想巧妙的入侵。盡管安全係統很快發現了外來指令並中止執行,但在這段時間內,已生產了1300名具有自然指紋的類人嬰兒。作為‘二號’工廠的總監,我負有不可推諉的責任,謹此提出辭呈,請批準。

1300名嬰兒是早產兒,其指紋尚未顯現(這正是這項陰謀的高明之處)。現在他們全部被鎖閉在‘二號’的哺育室裏,以便在兩個月後確認其是否真的具有自然指紋。當然,這一點已幾乎沒有疑問了。

對這1300名嬰兒的處理是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按照現行法律和‘二號’工廠的規定,對他們應全部就地銷毀。但是恕我直言,現在社會上有關類人的風向已在悄悄改變。若一次性銷毀1300名嬰兒,必將引起軒然大波,超過社會心理承受能力。但若把他們全部投入社會,也會引起連鎖反應。這確實是個兩難的問題,究竟如何處理,請世界政府早日決斷。

在新的工廠總監到任之前,我將以戴罪之身暫時負責‘二號’的管理事務。”

把辭職書上交後,安倍德卡爾忽然覺得異常輕鬆。自擔任“二號”總監以來,他常常有一個感覺,就是他的人格被撕裂著。對社會上奉行的類人政策,他總是惴惴不安。社會精英意識認為,類人是比人類低級的種族。但是,想想200年前的美國吧,那時,一位“睿智的”大法官曾說: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但黑人顯然不應包括在內。可是後來科學家證明,所有人類都起源於非洲。如果硬要在人類種族中劃出區別的話,黑人的地位應該高一些——他們是人類的嫡長子呢。類人和人類的區別不也是如此嗎?

他出身於印度賤民。在種族隔離最嚴重的時代,賤民如果走路時不小心讓自己的影子落到高等級種姓(婆羅門、刹帝利、吠舍、首陀羅)身上,就是犯罪。印度種姓製度是世界上曆史最悠久的種族主義製度,3500年前,白皮膚的雅利安人從中亞和高加索進入印度次大陸,征服了黑皮膚的土著民族,開始推行種姓製度。直到21世紀中期,還有不少印度政治家為它辯護呢。安倍德卡爾的一個曾叔祖就是因為愛上一位婆羅門姑娘被燒死的。所以,他對類人抱著天然的同情。

“二號”的停產已經造成很大的動蕩。雖然“一號”、“三號”開足馬力生產,也不能彌補“二號”損失的生產能力,於是類人嬰兒的價格開始直線上漲。在世界政府的壓力下,“二號”在仔細剔除了外來指令之後,迅速恢複了生產。

“二號”的秩序恢複了正常——除了那1300名滯留在廠內的嬰兒。

丹丹這些天來異常忙碌,也異常興奮。為了照顧額外的1300名嬰兒,“二號”的職員們都得輪流去哺育室值班,但丹丹對此沒一點兒抱怨。想想看,那是些多麼可愛的小家夥!他們的眼珠清澈透明,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臉上常漾出一波模模糊糊的笑容,這笑容能讓你的心兒醉透。每天一上班,丹丹就以最快速度處理好本職工作,隨後就急急跑到哺育室去,與嬰兒們待在一塊兒。

這些嬰兒確實非常漂亮,無可挑剔。這是由市場導向決定的,而且在類人工廠裏,“美貌”是一個可以人為逼近的目標。這些嬰兒個個都很完美,但他們的相貌還是有區別的。不久,丹丹認準了一個女嬰作為“自己的”孩子,她的編號是KQ40345號,丹丹私下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可可”。每天在哺育室做完日常工作後,她就守在可可床邊。如此厚此薄彼是保育員之大忌,但她畢竟是客串的、臨時的,其他保育員看見後都一笑置之。

這天丹丹走進哺育室,在嬰兒的嘈雜聲中一下子就聽見一個熟悉的哭聲,是可可在哭!她急忙跑過去,果然是可可在哭,哭聲很響亮,但並不悲痛。她抱起可可,原來是拉屎了,金黃色的軟便堆在尿布上。丹丹為可可揩了屁股,把她抱在懷裏。隔著薄薄的衣衫,可可觸到了她的胸脯,努著小嘴四處尋找奶頭。麻酥酥的電擊感順著乳頭神經向體內迸射,她臉紅了,心頭枰枰跳動。周圍沒人注意,她迅速撩起衣服,撥開乳罩,把乳頭塞到可可嘴裏。可可立即起勁地吮吸著,更強烈的麻酥感向體內電射,腋下一根神經有發麻發脹的快感。

這種麻酥感讓她呆住了。可可吮吸不到奶水,生氣地把乳頭吐出來,以哭聲表示抗議,不過,她的哭聲中仍然沒有多少悲痛的成分,兩隻黑眼珠定定地盯著丹丹,嘴角掛著笑意,似乎已經能認人了。正是從這一瞬間起,丹丹下了決心,一定要把這個編號為KQ40345號的女嬰弄到手,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撫養成人。

“丹丹,發什麼呆?”有人在她身後說,是安倍德卡爾總監。丹丹的麵孔刷地紅到了耳後——她以為總監看到她偷偷哺乳了。總監看到了她的極度窘迫,感到奇怪,但沒有深究。這些天,安倍德卡爾心煩意亂,一門心思都在這1300名具有指紋的嬰兒身上。他對丹丹說:“你回辦公室。下午世界政府危機處理小組要進駐‘二號’,你把有關事宜準備一下。”

丹丹猜到總監沒發現自己的小鬼祟,紅潮慢慢退了。她說:“總監,我要購買這個編號為KQ40345的女嬰。”

安倍德卡爾淡淡地說:“類人嬰兒都是一樣的。”

“不,我就要這一個。我要事先辦妥購買手續,等著她出廠。”

安倍德卡爾苦笑著想,她能否出廠還是未知數哩,不過他沒有打擊丹丹的興致。他扳過可可的小手指,掏出放大鏡仔細觀察著——這幾天他一直隨身帶著放大鏡,隨時觀察嬰兒的手指。忽然他渾身一震,又繼續觀察了一會兒。丹丹擔心地看著他,最後,安倍德卡爾抬起頭,沒有看丹丹的眼睛,沉重地說:“指紋已經顯出來了,這是1300名嬰兒中第一個顯出指紋的。”

丹丹的臉刷地白了。這些嬰兒將長出指紋,這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但是指紋真的顯現出來仍使人感到震驚。作為“二號”工廠總監的秘書,她當然知道有指紋嬰兒應該如何處置,但這兩個月她有意無意地忘記了這一點。如果沒有這兩個月的共處,如果關於這些嬰兒的處置命令隻是以書麵和電子形式向上麵通報,她也許會漠然地等待總監簽下“銷毀”的命令,再傳達給有關人員去執行,但現在她不能袖手旁觀了。她激動地說:“安倍德卡爾先生,你不能銷毀她!”

安倍德卡爾平靜地說:“我不會下令銷毀他們的,我正是為此遞了辭呈。但他們的命運如何,我無法控製。”

丹丹斬釘截鐵地說:“我絕不允許任何人銷毀她!”

安倍德卡爾看著她,感慨地想:女人哪,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就像丹丹,她一向溫順可愛,沒有什麼主見,可是一旦母性被激發,她在刹那之間就變成了一隻凶猛的鬥雞。他替自己的繼任者擔心,1300名有指紋的嬰兒,再加上丹丹這樣的自然人,處理起來會格外困難。他含糊地說:“再說吧。丹丹,快回去作準備吧。”

22世紀最豪華的商業場所是類人交易中心。因為,類人這種商品——

無論你的政治見解如何——要比金銀珠寶、高檔電器更為貴重。類人交易中心的建築巍峨高大,屋頂是透光極佳的水晶玻璃,陽光傾瀉進來,各種攀緣植物(紫藤、淩霄花等)從四周向天花板中央彙集,濃綠的葉子把陽光染成了綠色。柚木地板富有彈性。這是天然柚木,這個人造生物交易場所,反倒對各種天然物品更加偏愛,這也是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吧。

漂亮的暗花玻璃屏風把大廳分隔成一間間洽談室。2125年11月12日,即“二號”工廠停產兩天以後,三號交易室的大江貞子小姐接待了兩名顧客。是兩個年輕男人,30歲左右,一個身高在1.90米上下,麵容英俊;另一個個子稍矮,無疑也曾是一位英俊小生,但臉上兩道傷疤破壞了他的俊美。兩人的關係顯然十分親密,目光默契,所以大江貞子小姐私下忖度著,他們大概是一對同性戀夥伴。

貞子小姐滿麵笑容地請他們坐下,“歡迎二位光臨。二位想要什麼樣的類人,是成人,還是兒童?需要什麼專業技能?什麼樣的相貌類型?我們都可以滿足。”

高個子看看同伴,有些猶豫地說:“我們想要一個嬰兒,男嬰女嬰均可。但……還是要一個女嬰吧。”

貞子對自己的忖度更加確信了幾分,這對同性戀夥伴是想認領一個養女,組成一個家庭。當然,法律上不允許類人具有自然人身份,但實際上,類人成為自然人的養子女已是普遍的社會現象,世界政府對此睜隻眼閉隻眼。她說:“當然可以。有什麼具體要求?想要黃種人、白人、黑人還是混血型?”

“混血型吧。我們有一個要求,”他又看看同伴,“我們想要一個最近出廠的,最早不能超過前天,即11月10日。”

貞子溫和地反駁:“為什麼?類人嬰兒又不是麵包,放兩天就不新鮮了。”

“你就把這當做我們的奇特癖好吧,但這個要求一定要滿足。”

貞子沉吟了一會兒,“‘二號’工廠的生產線從前天起就停產了。”

她看見兩人的臉色變了。“為什麼停產?”個子較矮的顧客問。

“聽說是計算機出了嚴重故障,到今天還沒有排除。不過沒關係,可以為你們訂購‘一號’和‘三號’工廠的產品,隻是交貨時間得稍微拖後一兩天。”

高個子說:“我們更偏愛‘二號’工廠的。這樣吧,等‘二號’恢複生產我們再來。估計要幾天?”

“不知道,據i兌要持續一段時間。你們想等‘二號’恢複生產再買也好,這些天,由於‘二號’停產,類人的價格居高不下。等‘二號’恢複生產後,價格肯定會回落。”

“謝謝。我們等等再來。”

“好的,二位可否先留下電話?一旦‘二號’恢複生產,我即刻通知你們。”高個子含糊地說:“我們正外出旅行,電話不必留了,我們會與你聯係的。再見。”

兩人匆匆離開交易中心,回到車上,一時無語。奧迪車一直沒有熄火,發動機怠速運轉著,車身微微顫動。車窗外的人流舒緩地流淌著,大多是去類人交易中心的。一名警察朝他們走過來,兩人都有點緊張,但那名警察隻是遠遠朝車內看了一眼,又平靜地走開了。少頃,德剛說:“‘二號’停產。修改指紋的指令肯定被發現了。”

劍鳴說:“我們還是低估了‘二號’的安全係統——其實一直沒低估,但你進‘二號’以後那樣順利,讓咱們過於樂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