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念頭(1 / 3)

酷暑時節,偶與友人駕車數百裏入晉,欲登五台,於清涼山下行腳五日,略有斷想。感而遂通,又不得要領,隻在揮發山林與心學意氣。經雲:“百一生滅名一刹那,六十刹那名為一念。二十念名為一瞬,二十瞬名為一彈指。”所謂“念念不忘”。隻數日間,我心中情緒如浮雲飄散,各種繁雜無聊之念頭不計其數。故隨想隨記,摘引之曰“念頭”。

山即上師。

第一日上山便遇雨,夜宿於山麓下某小客棧。窗外有山,雨中綠蔭亭亭如蓋。友人雲:“來此處,本為會一位上師。上師就住在隔壁。”吾答曰:“我向來不喜以人為上師。既入山中,山即上師。”

出家門便入世間,出世間便入家門。

世間與家門之外,可有第三處下榻?

此處魚龍混雜,炊煙密集,凡聖同居,顯密圓通,正好藏汙納垢。

一個補丁,尚可忍受。十個補丁,矯揉造作。

半山上那個穿百衲僧衣者,必是第一俗人。

五台山下沿途皆是化緣僧人,卻不要齋飯,隻要貨幣,令人大跌眼鏡,真假莫辨。再往前走,塔院寺前店鋪林立,有批發僧衣、念珠、請香、台蘑、法器、唐卡與首飾等。是人皆可買上一堆,剃個頭自稱和尚。如今汽車遍野,行腳僧卻也多如牛毛。忽見有一滿身補丁袈裟之僧在打手機,便仰天大笑,忽又放聲大哭。

風中大樹搖擺,卻無言靜穆,唯獨樹邊煙囪最是頤指氣使。

客棧後有山野農家,煙囪最多,半夜亦升火燒飯,煤氣熏人,煙霧繚繞,無法入眠。

論吐故納新,我從不戒肉,如樹不戒風。世上最該戒者,便是那本來一根土煙囪,卻要假裝做機器時代的大樹。

舜若多(梵文ūnyatā)不如譯為“損若多”,如“少即多”。如老子雲“為道者日損”。

我此次出門,隨身隻帶一冊賈瓦拉哈爾·尼赫魯《印度的發現》,閑暇時翻閱。其中有雲:“絕對性在佛教哲學中往往被稱為‘舜若多’(空性),也就是空(舜若二字就指的是‘○’的符號),然而它和我們空虛或無的觀念大不相同。在我們世俗經驗中,我們隻得稱之為無,因為沒有別的字可用。但從形而上的現實名詞來說,它意味著某種超越物質世界的而又普遍存在於一切事物之內的東西。因為有了舜若多,一切才成為可能;缺了它,世上的一切就沒有可能了。”

尤利西斯三大卷,近百萬字,也就寫了幾個無聊的念頭,有甚稀奇。

即喬伊斯模仿奧德修斯的漂泊,寫了一個人一天的所思所想而已。

一座清涼山,滿山尿臭氣。但向尿臭氣處參:

人生頭等思想要害,便在雪山白牛糞中。

次日登東台,大霧彌漫,可視度為三米。在霧中隻見有白牛、黃牛與奶牛若幹,或五六頭,或二三頭,橫行於山巔、土路與峽穀之中尋草、撒尿、排糞。令人想起《五燈會元》所載兜率從悅之事:“師曰:關西子沒頭腦,拖一條布裙,作尿臭氣,有甚長處?智曰:你但向尿臭氣處參取。”這意思也和道在屎溺,佛法在幹屎橛差不多罷。見牛重如巨石,但於懸崖之間行走,如履平地,險峻非常,令人叫絕。其中有白牛,莊嚴狀若“白獸”,令人敬畏。五台山頂最寒冷處,終年積雪,海拔三千餘米。如《楞嚴經》有雲:“佛告阿難,若末世人願立道場,先取雪山大力白牛,食其山中肥膩香草。此牛唯飲雪山清水,其糞微細。可取其糞,和合旃檀以泥其地。若非雪山,其牛臭穢,不堪塗地。”另如《大般涅槃經》也雲:“雪山有草名忍辱,牛若食者,則出醍醐。雪山者,名為如來,忍辱草者,名大涅槃。”

攜琴一張,不如聽風聲鶴唳。

登東台時未帶琴,忘在客棧裏了。不過並不遺憾。牛鳴、溪水與大風呼嘯之聲,正好可以為鶴鳴九皋之音也。過去講“對牛彈琴”乃是第一境界。此刻我“無琴亦對牛而彈”,如何不能是奇特事?

最高處便是“太虛幻境”,無甚可看,隻對著雲海撒尿。

最好事便是“在半山腰”,可觀鳥語花香,且隨時回家。

車到半山,見霧鎖北台,如畫留白。欄杆像馬祖“一字”,牌樓如百丈“獨坐”。徒步四五裏地後,沿懸崖而至東台山頂,卻見一片廢墟,滿地泥濘,萬象虛無,唯見二三大牛。牛愛吃鹹,忽覺尿急,便在山頂小溺之。此時,俄見一僧亦遠道上來,但麵相世故,目光渾濁,頭戴僧帽,出言昏昧,如雲“不要帶兒童進廟,兒童不懂佛”之類。方知打坐不如打劫,問僧不如問牛。

山洪暴發時,爾怎能令她的美人陰也如山澗小徑,無人問津,夜雨漲秋池?

下山時天氣突變,暴雨如注,敲打峭壁與車窗,卻橫空浮出此句。

密宗緊巴巴的,缺了點幽默感(空間)。

漢人喜歡儀式,就像喜歡《禮記》。把宗教也搞得像周禮和孝道。

詩人隻向月光磕頭。

若月球不發光,一團死疙瘩,那也不必磕了,何況這些鍍金的沙礫瓦舍糟木頭。

教主們都是些山神。

耶和華、悉達多、瑣羅亞斯德、土地老兒……都住在山裏,原來都是些“山神”。隻有太上老君(老聃)算是住在圖書館裏的。

定:說到底就是為了不怕死。

所謂成住壞空,“定”(無論禪定還是拙火定)都是對“住”的無限延長,因接下來就是壞(消亡)的階段了。住與持也是此意,如住持(方丈)或加持(守恒)等。這些都是想將元氣與存在進行最大限度延長的方法與思想。世間宗教思想,無論中陰、成仙、地獄道或基督教的永生等,主要就是為了克服或安慰人對死的恐懼與神秘感。而一切生命,貪生與怕死都是本能(包括西學中的“死本能”也是一種怕死的心理異化)。定就是在生中模仿死、體會死、進入死的感知,以此擺脫死的影響和畏懼,達到無生無死。但這有用嗎?該死的依然會按時死去。定得再久,活得再長,前麵都是壞與空。你要去一個地方,路上遇不遇得到紅燈,是不是有客棧能多休息幾日,沒什麼本質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