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子說:“先出去。”
她扶他走。聶鋒緩緩吸吐了幾口氣,走到門外,卻發現府裏還是碧樹綠草、鳥叫喳喳。姑子冷著臉看著他。聶鋒往四周一看,沒有絲毫打鬥的痕跡,他隱約還聽得到夥計擔水時的晃蕩聲——烈日炎炎。他回頭看,整麵牆完好無損,窗戶嚴絲合縫地閉著。
姑子輕微哼了一聲,手往他左臂上一拍。他低頭看看自己,沒有絲毫血跡,手臂活動自如。聶鋒張大嘴,姑子已經徑直往前走去。聶鋒一身冷汗,隻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他們走回了他的臥室裏。姑子輕車熟路,她把畫卷展開,又掛回了原來的地方,然後繃著臉站著。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原因,畫麵顯得更加鮮豔逼真。他心裏七上八下地坐在桌子旁——姑子看起來和五年前毫無差別,望之二十許人罷了。聶鋒慢慢思索著。姑子冷不丁問:“想你女兒嗎?”他說:“想,想!”然後是一陣沉默,他們都沒提起剛才發生的事——就像她故意折磨他似的。聶鋒心裏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問起,這姑子又絲毫沒有要開口的樣子。他緩緩道:“真真沒回來啊?”姑子冷笑一聲:“關你何事。”
聶鋒頓了頓,不禁老淚漣漣,“仙姑慈悲。真真是我的女兒,個中滋味我最清楚。現在我大禍臨頭,也不抱生念。真真若不回來也好,像仙姑一樣做個逍遙神仙,算是全了父女情誼。”姑子不語,靜靜看著畫卷。聶鋒望著這姑子,心裏暗罵一句,掂量著試探道:“如今我如何生如何死,但憑仙姑一句話。”姑子卻勃然怒了起來,“你是生是死,還不是得看你自己什麼德性。真真若不願回來,喚一萬聲真真她也是不會回來的,與我何幹。你這等自私自利的小人也配做父親?你便在這裏等著,死活都與我沒甚關係。”姑子袖子一拂,扭頭便走。他起身看,那姑子穿過一道道的光柱,刹那間就沒了影蹤。一旁澆花灑水的仆人渾然不見此人似的,庭院裏一派安靜。
聶鋒呸一聲,心裏罵道:說到底不就是個遊俠混混,沒的品秩還擺出這架子來。他擦幹淨臉上的濕膩,總歸怎的想心裏也不舒服。他回身一看,畫上的少女還茫茫然地看著他。聶鋒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向凳子。凳子被踹得咕嚕嚕打轉,聶鋒走到畫卷麵前凝視著。
他告訴自己要冷靜。他隻能以將軍的身份去死,而不是在種種鬼怪裏狼狽地受罪。他不能像之前那樣軟弱混沌了,得拿出個主意來。他得弄明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節度使和朝廷之間的齷齪他當了炮灰,可這家事他得解決。
聶鋒張口叫來了仆人,叫他把那個扔下這個火種的磨鏡人偷偷找來。
暮色四合的時候,仆人才領著磨鏡人來了。磨鏡人半佝僂著從門檻上跌撞進來,仆人把他扶起來,聶鋒低眼看著他灰敗的臉色,一眼把他寬大的額頭、肥大的鼻子、指節粗大略微顫抖的手看在眼裏。他很滿意,並和緩下來。仆人補充說:“啊呀,哪曉得正好撞到守衛,他又是啞巴,被一通打,還好攔住了,這頭破血流的……”磨鏡人仰頭露出了一個表示沒事的、低微老實的笑。聶鋒揮揮手讓仆人出去,並示意磨鏡人坐下來。
磨鏡人不安地坐下了。聶鋒指指身後掛著的畫卷——他不敢再動。聶鋒說:“你原原本本告訴我。”磨鏡人急忙擺手,聶鋒一拍桌子,“現在我好好地請你來,問你,是看你是個老實人。你若不老實說,我可以直接把你拉出去打死。”磨鏡人再擺手,聶鋒冷眼看著,“你是說跟你無關?”
聶鋒就這麼坐著盯著他。磨鏡人本來就坐不安穩,聶鋒雙眼一瞪就被嚇得直接跪了下來,雙手舉過頭頂,頭猛磕著地,像不覺得痛似的,邦邦有聲。聶鋒嫌惡地看著他,然後側頭笑了笑,在他麵前抬抬腳尖。磨鏡人茫然地抬頭看著他,額頭磕得血淋淋的。他厭煩地皺起眉毛。磨鏡人癟著嘴露出了像是委屈的表情,跪著的磨鏡人就像個小孩一般大。聶鋒臉轉過去,“行了,你起來老實說話。”
聶鋒說:“誰叫你給畫的?”磨鏡人雙手包裹著自己的頭,然後朝身上比著曲線。聶鋒冷笑一聲,“是個尼姑是不是?”磨鏡人點點頭。聶鋒心裏想:她是巴不得要我快死呢,隻是不知道是大的還是小的做的。他心裏氣起來,為著自己的一再寬縱,哪知道這五月子真是來索他的命?磨鏡人指著這幅畫伸長了手臂,雙手又合十貼在耳邊,然後渾身顫抖。聶鋒說:“你放在家裏也是成天發夢?”磨鏡人點點頭。
這樣掛著,夢也能夢死個人。
聶鋒一肚子的明火都燃起來了。他直接站起來,高聲地把仆人叫進來,讓去請了神婆。神婆做起法術,提起火折子把畫點燃了,她手拎著四處翻舞。火紙片撲到他麵上去,他嚇了一大跳,袖子一擋,畫卷撕裂為二地落到地上。雖然已經變黑,但依稀還能看得到人形,辨得出和他別無二致的輪廓。聶鋒用袖子摩擦著燙傷的麵頰,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神婆,神婆恭恭敬敬地做出請他踩的姿勢,他於是整整衣冠,惡狠狠地踩了。神婆燒了符紙,混在一起,裝進了小木盒裏,廣袖一晃,鄭重地擺在了桌旁的神龕上。聶鋒問:“還要留著嗎?”神婆低著腰碎碎念,“留著驅驅小鬼,家宅才能平安。”聶鋒唔了一聲,補充說:“當然我是希望它留著的。做個念想。”神婆說:“將軍老爺可以安睡了。”
這樣認真地鬧了好大一番陣仗,所有人都心懷鬼胎地退了出去。
聶鋒支仆人把神婆和墨鏡人送出去。聶府庭園極廣大。走到庭院裏,神婆忽的停了下來。仆人催促兩句,神婆撫撫耳邊灰白的頭皮忙不迭地跟上。領了賞錢,磨鏡人和神婆道謝,從偏門走了。偏門外看得到一株極大的石榴花直伸到牆外的枝葉,花紅得緊密,一大簇一大簇,風一吹像是受了驚,隨時都要掉落下來,顯得戰戰兢兢……一溜的榴花像是房簷的瓦一樣排列著。千葉石榴,隻開花,不結果。
磨鏡人和那神婆在花下走著。神婆廣袖一揮,手中出現了一個隱隱震動的小木盒。她又一次撫著耳畔的頭發,說:“可憐了真真。”
神婆看向磨鏡人,磨鏡人卻也不佝僂了,直起了身子,忽然張口,“真真也守了這許多天,算盡心了……與你們糾纏這許多天,我還是今兒動手,摘了聶鋒的人頭。”他聲音很難聽,像車軸滾動一樣又硬又低沉,“我織個好夢給他,瞧他擔驚受怕這些天。”
神婆把盒子收起來,笑笑,“這次較量還是你贏了。僵持那麼些天。我帶真真回去。”
磨鏡人安撫道:“能防得住我這些天,隱字派已在江湖上恢複了舊望。”
神婆的袖子抖動起來,她停了停,拍了拍袖口,喟歎道:“真真可要傷心哩。”
他們並肩走著,一一撕下臉上的麵皮。路旁的行人都看不見似的,隻顧著談論這幾日將軍府的來往刀劍出神入化。他們消失在榴花盛開的盡頭,離開了這個幻境般的地方。
聶鋒在房間裏最後看了一眼畫取下來後的白牆。
他走到神龕前,虔誠地上了一炷香——真真總可以算是徹底地死於那個雷雨夜了。火花熄滅,他將香插穩。神龕旁裝著灰燼的小木盒倒映著紅色的點點光芒。聶鋒低頭看著,隔著一個手臂的距離。他想他死了以後或許可以帶著它下葬——或者葬在妻子的手邊。他可以花大價錢給它找個漂亮的掐絲嵌琺琅的盒子,甚至是白玉的呢。
聶鋒吹滅了燭火上了床。他太累了,太需要睡一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