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到濕漉漉的房簷上,還沒幹透的蒼蠅在光影下被染成金溜溜的,一墜一墜地飛進房裏。它停在了床尾掛著的燈籠紙上,略一驚動,就直衝衝地往前栽,栽到一片軟而短的發叢裏。
發叢偏移了兩下。發叢之下的一張臉陷在層層疊疊、黯淡無光的肉褶子裏,隱約可見地角與天堂尖削的輪廓,垂下來的眼袋與麵部肌肉像是被漁網勒出了深深的下陷,在骨架與脂肪中分割掉這張臉。
他年輕時——第一次提起燈籠走在街上喊詞時,有好人家的女孩子從河邊淘了米回來,捧著盆靠在門上笑笑地瞧著他看,坐在門旁小板凳上的老人搖著蒲扇就為他預言,“你別看那個楊守成喔——臉尖成這個樣子,哪裏兜得住福氣喲。”這個鎮上的人總是富有遠見的,即便那時候他還麵龐飽滿。
一晃過了十幾年。他現在依然是尖小的輪廓,橫肉卻忽然在骨頭與骨頭的罅隙間膨脹了起來,像是之間一格一格埋藏的氣球忽然吹了起來,但口子沒紮穩——或許還是兜不住,氣懈下去,青紫的麵皮千層百褶地塌著,他看起來變成了一個滑稽的老人——剛過五十罷了,楊守成似乎老得太快。
用鎮上人的話說,他幹的這行陰氣重,催命——楊守成的父親也是剛過五十就醉陶陶地死掉了,留下一個勉強能遮風避雨的房子和幾罐沒來得及開的酒。楊守成的生活似乎也應該向著這個預言所展現的那樣滑去,但那時候年輕,偏不服氣。老人們是最有耐心的,搖著蒲扇等待著,看著他把上不來台麵的營生同合夥的一起幹得紅火,娶妻,生子。楊守成的好日子到了這裏。雖然後頭潦倒起來,妻子有蓮死於交通意外,兒子楊明同合夥的去了城裏沒再回來,好在當初那些等待的老人家一一作古。有蓮死後他老得狠起來,沒幾年頭發全白了,胖得難看——如果被那些搖著蒲扇的老人看著了,說不定都要咬緊牙關等著和他一起上路。他不再在鎮上走動了,倒是有蓮的豔影常活在鎮上人嘖嘖聲後的回味裏——那白皙的長頸和華澤圓潤的肩膀,嘖。
這厚重的臉轉動了一下,楊守成睜開了眼睛。
新的一天從此開始。
楊守成坐起身來,發現兒子楊明就坐在床尾的椅子上。桌上一邊放著紅燈籠,另一邊擺著魚竿。那張和他年輕時並無二致的麵孔嘴角微微下沉地望著他,確鑿無疑地就在眼前。剛清又起的濃痰沉沉地掛在喉頭,楊守成無奈地微微甩甩臉,再睜開眼睛時,一片小影子投在了身前的被褥上。楊明慢慢地俯身下來,敲了敲楊守成身下的床板,咚咚。
楊守成像是被魚骨頭卡住似的,臉脹紅了,用力咳嗽起來。楊明慢慢直起身,又看著他,“還咳得出來?”
楊守成不禁伸出手去。手剛伸出去,楊明袖管一移,身子就撤到了桌子前,一手提著燈籠,另一手拎起魚竿。“怎麼回事!”楊守成一麵咳,一麵低聲叫起來,然而楊明已經三兩步走到了門口,一把將門推開。有些鏽掉的木門發出冗長的嘎吱聲。楊明站定了,朝外放開嗓子:“楊家老爺子時候到囉——明燈指路,保一路平安嘞——”
這房子在矮坡上,坡度一路和緩綿延,每每做活前一喊,坡下十裏八家沒有聽不到的——這是他最熟悉的一句話。
陽光照在楊明臉上,根根分明的睫毛像是有羽翼透明的蟬附著,他回過頭來朝著暗沉沉的房子,臉也漸漸湮滅轉灰。楊守成以彎身趴著的姿勢抬起頭呆愣愣地看著他——由於腰的關係,他有五六年做不了這樣的姿勢了,這讓楊守成的樣子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又呆呆傻傻。楊明開口說:“走吧。”楊守成猶在不相信與不甘心的情緒中,光照進來倒把臉照得慘白,“這怎麼回事……”但楊明拔腿就往外走,楊守成不能控製的身子,已經跟著楊明的步子走了出去。
——“魂不管看不看得到,勾魂都是實實在在的我們在做的事。等你走這條路的時候,你就會知道後頭有鬼神跟著你。”楊守成的父親第一次帶著他邁出家門喊詞做活前,跟他這麼說過。楊守成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步邁出門檻,踏到金燦燦的日頭底下,像是沒著地似的。他心裏有什麼著地的聲音,沉甸甸的,確鑿的。
楊明腳步穩當地走在前麵,一路下坡。坡拐彎處一排排的榕樹密密挨挨,榕須一路垂下來搭著楊明的肩頭、掛著頭頂。楊守成卻毫無感覺,他太老了,早年有蓮嫌他無事時整天蜷在家裏老來駝背,結果四十剛過背真的一點一點彎了起來。楊守成抖擻著肩膀。
他倆心照不宣地接受了現實,不再探問,保持著合適的沉默,讓兩個人各自保持應有的情緒。
緩坡下去了,榕樹少了起來,不寬的直路兩旁是零星的幾家屋子。陽光鋪下來直直的,像是看得到金黃色的光麵,把紅彤彤的燈籠紙都照成了暖澄澄的橘色。勾魂是喜事,送人去見佛轉世的,不能見白,不然鬼神都不高興,會把人拉到地獄去。
楊明沉沉地喟歎一句:“天氣真好。”
楊守成雙唇緊閉。醒來看到楊明時,背靠著床板抖得哢哢響,那聲音還在腦海裏——一夜之間!他不理楊明的話茬,他們也習慣了沉默的——他有心情和楊明說話時楊明還不會說話,等到楊明會說話了,兩個人閉嘴時的眼神都像是拉滿了弓的箭,滿腹的鬼胎偏偏兩個人都心知肚明,要開口倒是難事了。楊守成心裏是有疑惑,但很快他認定了答案是李勤,這場無聲的拉鋸戰最後是這樣的結果。就像鎮上那些自大的老人們忘記了最後隻能是他楊守成為他們送行勾魂,他和他們忘記了死這件事。於是疑惑變成了憤怒,然後是沉默地接受。
楊守成並不信鬼神。但這個鎮上需要有人勾魂,而且隻是楊家。楊守成的父親的說法是,上天恩賜,他們開有天眼,才能為鬼魂指路。他從小就拿著錢奔波在家到小酒館的路上,一路上哪怕兩手空空路人都避之不及,父親醉醺醺地和他一起回去,看見小孩子躲在樹後頭望著他們就笑起來,說:“你看他們都曉得躲,怕衝撞了神靈。”父親歪著頭靠著他,熱乎乎的酒氣噴了他一脖子。父親喜滋滋地說:“我們和神靈可是一樣的嗬。”
鎮上沒有哪家不燒香供佛祖,就像需要佛像一樣,他們需要著勾魂者,來帶他們去見佛祖。這個習慣不知道哪朝哪代傳下來,但人人嘴裏都會念兩句,人死若不及時安放就家宅不寧,善人勾了去天堂,惡人勾了下地獄。但凡有家底的都要把這勾魂送行路做得好看些——這道理是李勤告訴他的。有一次他勾魂回來,路過河邊,聞到一陣香味,一叢火苗上夾著一條烤魚,一個光溜溜的腦袋泛著光,那光頭佬朝他揮揮手,說:“哎,勾魂的吧?過來吃魚不?”那就是李勤。他之前聽說過,一個外鄉人,以前好像還當過和尚。不知道怎的來了鎮上,平日裏也就打打魚來賣,獨來獨往。楊守成在鎮上也是獨來獨往,但說好聽點,那是因為鎮上人對鬼神的忌憚。一頓烤魚後,兩三頓烤魚後,李勤就把他說通了,勾魂也推出了豪華版。講點排場的,楊守成就帶著李勤,李勤再叫來附近一些同是當過和尚的光頭佬一起來送行,若排場再大,還能坐車去請八寶山的真姑子和真和尚。和尚姑子給點人頭費,楊守成和李勤談得來,又爽快,就五五分成。那是楊守成最風光的一段日子,勾魂上路時他走前頭,左手燈籠、右手魚竿地喊詞,身後一路和尚姑子低著頭念經,四處飛著白紙銀錢。李勤就跟著他後頭敲木魚,滿街的紙錢獨獨落不到他倆頭上。若是人緣好的或是鎮裏什麼大家,便求了一路的人家全掛起紅燈籠來,照得路上紅影晃蕩,像是滿天滿地的飛花,那才好看。看家境,有送八裏的,有送十裏的,往山路送,送到了圍著念詞,把送陪的東西燒了,拿個死者生前的貼身物件,用繩子往高處一綁,燃個炮仗朝天拋,白紙炸下來,就算了了。有過一次直直送到了山上墓地,風水極好的位置,十八裏,喔唷,回去後有蓮都喟歎說:“電視裏說,十丈軟紅塵,在後頭瞧著還真是。”
但勾魂人自己就不同了。勾魂人為死去的勾魂人喊詞上路,就不得一點鋪排。勾魂一家子傳承,為老勾魂人勾魂的往往就是兒子,都說天眼是在這時候才傳到小的身上去,送行的一路就不得一點驚動,誰都陪不得。莫說鄰居,十裏八鄉都要房門緊閉。父親對楊守成說這也是考驗,到時候一個人在路上,走得多遠就看得出新上任的本事了。楊守成大咧咧問:“怎麼是一個人,開了天眼難道不是看得到魂?”父親在他的酒窖裏扒拉出一壇酒,吧唧道:“到時候你就懂了。”為父親送葬的時候,楊守成果然怕得要死,雖然他沒看到父親的魂。這個鎮子像忽然空了似的,一路上風吹得樹葉瑟瑟有聲,紅燈籠搖來搖去,手在冬風中像一寸寸皮膚都皸裂了一樣的疼。他抖得厲害,平時五分鍾走的路他走了有一輩子那麼長,最後身後有風一吹,大概是樹葉往他後腦一砸,他膝蓋一軟就跪了下來。勾魂人勾魂時可以說話,但不能回頭,不然自己的魂就沒有了——他撐著不回頭看。楊守成估摸著路,才走了不過五裏,這時候回去,這營生也不用幹了。身後怪聲陣陣,他硬著頭皮連爬帶跑,已經近了鐵路,再過去就是大公路了,這時候一個白花花的人影披頭散發地出現在鐵軌邊上。
後來他就把有蓮撿回去了。
如果真有天眼,為什麼他為父親勾魂時他就看不到父親的魂?如果沒有天眼,現在他為什麼又看到了楊明?楊明怎麼能這樣真真地看著他?
一路寂靜。楊明步子走得穩穩當當,他跟在後頭像是一條剛被吊上來彎身駝背的死蝦。
大概這崽子可以走上好一陣,楊守成悻悻地想,這比當初好太多了,他四處打量著,這個鎮子還是沒多大變化,鄰裏不過也就補了補牆,就像街上平添了幾個補丁。春聯換了,不過也沒人會去看,木門還是舊木門,鏽氣黴氣都爬到了從不更換的門神圖上。鎮子裏人越來越少,有出息的都往外跑,有蓮死後活更是忽然少了起來,他也越來越不愛出門,現在走在街上就像鬼魂爬回人世一樣。
路過小診所的時候楊守成盯了許久,門緊閉得一點縫隙也沒有。診所裏的這個醫生姓江,比他小不了幾歲,瘦得很。二十幾歲才來的鎮上,據說是隔壁鎮上一個傻女人的野孩子,斯斯文文的看著像讀過書的,大家總議論說怕是城裏人的種子。楊守成幹的是接鬼不接人的營生,除非家裏有人死才有人把他當佛祖一樣捧著求著,素日裏老人家帶著小孩出門看見他也要繞遠些走,怕小孩子沾上點陰氣會得病,除了李勤外唯這個醫生平日裏還會與他說兩句話。姓江的愛趴門縫,從門縫裏看到他總開門叫聲楊大哥,請他進去按摩兩把,推了兩把就開始恭維起來,原來是問風水。楊守成信口胡說,不久卻聽說他給母親移了墳,診所的生意也漸漸好了起來。姓江的少不了誇讚楊守成的神功,然而鎮上人卻因為這多起來的病痛責怪起楊守成來,對他更多幾分鬼神的忌諱。楊守成一肚子冤屈說不出。不多久姓江的喜滋滋地來問他親事,兩家有意把姑娘許給他,楊守成就故意嚇他漂亮些的那個八字帶克。姓江的娶了醜妻,借了娘家的勢力,多買了幾塊地。日子一久,卻又聽說那醜姑娘是個浪貨。楊守成一日幹了活回來,看著那醜女站在診所後頭的雜貨店裏,翹著肥墜墜的屁股笑嘻嘻地攔著那鰥夫老板說話,心裏也就信了幾分。姓江的心裏大概也憋得慌,路上見了還皮笑肉不笑地叫他一聲,隻是平日趴門縫看到他也不再招他了。等鎮上傳遍了他戴綠帽子時,楊守成也顧不上得意,隻忙著照顧撿回來的有蓮了。但牽著有蓮路過診所時,看著她長裙飄飄的裙角掃過大門前,她肩頭圓潤潤的像珠子似的,哪怕診所門緊閉也像是能透得進這豔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