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教授穿過課桌間的長廊,邁著長腿朝邱萍走來了——至少邱萍是這麼感覺的。夏日裏金教授的目光掠過她,像襲來一股涼風,她身子一顫呢。金教授又講笑話了,數百學生的哄笑聲中,邱萍自語:這老男孩兒……
金教授在四川聯大被稱為“化學金山”,隻因他是化學係的泰鬥、係主任、一係列重大課題的首席科學家。另外,盛傳他善於將科研與商用相結合,如果他願意的話,掙一座金山不難。同事們受惠於他,感激他仰望他,金山二字又有了別樣含義。有一些大企業,諸如製藥廠、化肥廠、飼料公司、瓷磚生產線,隻須打出金教授的旗號,占領市場便多了幾分勝算。幾年前,常有董事長或總經理驅車到校園恭候他。政府官員同樣倚重他,邀他為座上賓,請他人政協,安排他出國考察。企業做宣傳,他作為首席顧問成了媒體追捧的對象。這樣一顆學術明星,遠不止在省內閃耀。世紀之交他漸漸淡出,讓別的教授們去風光。他搬出大學的小別墅,住進吉勝街77號,和老伴深居簡出。董事長或局長約見他比較困難了,在學校他隻是名義上的“博導”。理工學院和人文學院都紛紛傳言,大名鼎鼎的金教授七十歲以後有了神秘的轉向,從化學轉到人類學,仿佛翻了一個筋鬥雲,一躍十萬八千裏。知他底細的人卻不以為怪,他早年的誌向正是人類學。在國外遊學,他是拿了兩個博士學位的。回國適逢一波又一波的建設高潮,他的人類學知識幾乎派不上任何用場,幾十年隱而不彰,變成了個人愛好。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人類學在各院校逐漸抬頭,譯介了不少經典著作,比如列維·斯特勞斯《野性的思維》、《憂慮的熱帶》、《結構人類學》,格爾茨的《文化的解釋》,薩林斯的《土著如何思考》,博阿斯的《原始藝術》,等等。人類學係一度成為諸多院校的亮點之一,不過,國內人類學的活動空間仍嚴格地限於學術層麵,與社會總體建構及其運動方向無關。費孝通先生致力於“鄉土中國”的發展方向,敦促學者們做紮實的田野調查,匡正現代化、城市化的驚人的偏頗,但總的說來收效甚微。官員的想象和商人的意誌主宰一切,合力向全球化推進,將異己之物冷漠地拒於千裏之外,單向度的發展勢不可擋。金教授常為此扼腕長歎,他太清楚人類學在當今社會的巨大功用。可他自己的命運就足以說明問題:“化學金山”占盡風光,人類學博士蜷縮在書房裏,在厚厚的經典之間。他采取行動,用筆名寫文章,發表在幾本雜誌和幾所名校的學刊上。以他的功力和遠見,自知筆杆子起不了大作用,但他必須做。知識分子的良知寫下他的道德律令。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旁觀者能看到很多東西。人類學與社會學有大麵積的交叉地帶,金教授點點滴滴地做,七十歲到八十歲,是他全新的十年規劃。近年他改署真名,希望動用一個科學家的影響力,為人類學做點事情。這招致化學界同行的調侃,社會學界全球化鼓吹者們的攻擊。爭論是好事,而攻擊令他惱怒。好在有兩個年輕人為他奮力反擊,一個是省圖書館的吳海波,一個是市內質監局的邱萍。
吳海波堪稱金教授的忘年交,是個典型的海派,博覽群書自由自在。他在人類學方麵的趣味源於西方哲學,他啃下的大部頭堆積如山。他也是李進、趙漁的朋友,玉林小區“球溪鰱魚火鍋店”的股東之一,愛喝酒,三十多歲未娶。金教授喜歡這個年輕人,欣賞他的特立獨行,理解他的懶散,鼓勵他的怪異。吳海波邀請喝茶,金教授總是欣然前往,雖然他坐過的豪華牢不計其數,而吳海波開一輛二手奧托。身高腿長的金教授須彎腰成九十度,方能鑽進去。二人在茶樓一坐大半天,有時吳海波小心翼翼問到邱萍。金教授打邱萍的電話,邱萍放下手頭的工作趕過來。
邱萍是金教授的學生。
邱萍畢業於四川聯大化學係,又考上金教授的研究生,榮幸地成為金教授的關門弟子。她是東北人,祖居沈陽,父親早逝。她來到成都念大學,畢業後就留在這天府之國富庶之地。質量技術監督局自然是好單位,既能專業對口,又有豐厚的收入,一般人很難進去的。邱萍到堂皇的質監局大樓報到上班,完全是因為金教授。金教授親自出麵請局長吃飯。局長有求於大教授,正巴不得呢,雙方一拍即合。邱萍默默記下老師的大恩。她在大學就選修人類學,卻瞞著金教授,直到她寫文章為恩師力辯,同時向化學界、社會學界的名宿大儒們發難,金教授才驚喜地發現,那不同凡響的文章竟出自愛徒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