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是個耿直的莊稼漢子,我一向很喜歡他,對他坦誠的說話也特別覺得實在。
“做夢也想不到的太平年月!”二伯父說,“不拉兵,不收稅捐,一年交屁大一點公糧,莊稼人做夢也沒敢想的好世道呀!大侄子,二伯說句結實話,而今誰再過不好日月,不光得不到鄰裏同情,反是要被人恥笑!咋哩?肯定是懶家夥!”
我被他的憨氣逗笑了,弟弟過來叫我吃飯。
我回到父親住的上房裏屋,坐下吃飯、一碗清湯細麵,十分可口,吃罷飯,我向父親彙報了師範學校的學習情況。父親也不顯出驚奇,他大約對新社會的諸多變化已經習以為常了。他淡淡地說:“人家新學堂那樣教,你就那樣學吧!反正,不管新學堂老學堂,總而言之一句話,還是韓愈說的,‘傳道授業解惑也!’當學生,求學問,還是要記住‘業精幹勤荒於嬉,形成於思毀於隨。’這話,新學堂不至於反對吧?”
“學校裏提倡努力學習,老師抓得很緊。”我說,“我們的學習還是很緊張的。”
“緊張了好。”父親說,“要成學問,不刻苦不行。”
我問他分家後,忙得過來忙不過來。
“屋裏的事都有我撐著,你弟也行了。”父親說,“你專心念你的書。記住,要處處留心,別胡亂張狂!”
我的心一震。我在學校的生活狀況,父親顯然還不了解,還在給我打預防針。
“村子裏有些人好張狂!”父親鄙夷地說,“一個大字不識,滿世界跑來跑去開會!有幾個年青女人,黑天半夜跑著開會,張狂得要上天了!前日聽說,那個楊發奎入黨了!那麼一個二杆子貨,共產黨居然看中那號人……”
我的心裏潛入一股冷氣。父親看不慣的人和想不通的事,我卻在師範學校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對於那些滿世界跑著去開會的男人和女人的非難,令我反感,我聽不順他對這些人的譏刺。就勸他說:“農民剛剛翻了身,高興……你可是別給人家潑冷水,別說風涼話兒……”
“我說他幹什麼?”父親不屑地說,“我隻看著這些人張狂,啥也不說!你——”父親瞅著我,“在學校裏,要慎行慎言!我看到村裏這些人的瘋張勁兒,才提示你……甭張狂!”
我低頭喝水,避開了父親的逼人的眼光。
“我給你寫的那張‘慎獨’的字,還記著沒?”
“記著。”
“你去歇息。”父親說。
我走向自己的住屋。原來的廂房變成牛圈了,我的住屋遷到和父親一牆之隔的上房西屋的北間。
“先生,你喝茶。”我的媳婦說。
“我自己倒。”我說。
“先生,你洗腳。”
“我自己一會兒再洗。”
我坐下,還是接住她倒下的茶水。她坐在炕邊上,又撈起鞋底兒,並不看我。我坐在椅子上,一時也沒說話。我忽然想抽一支煙,盡管我從來沒有嚐過煙味兒,現在卻很想抽一支煙。我對她說:“你以後不要叫我先生了。”
“那……”她抬起頭,旋又低下,“叫什麼呢?”
“叫我名字。”我說。
“那像啥話?”她慌然說。
“早就不興叫先生了!”我說。
“我在屋裏叫。”她說。
我不再堅持了,她對我的過分尊敬,甚至帶著根深蒂固的畏怯,使我很難受。她自愧貌醜,又沒有文化,那種卑怯的眼光使我渾身都不自在。我忽然想到田芳,那手按琴鍵給我一句一句糾正唱音的姿態,那在師範學校禮堂裏唱《翻身歌》的動人情景……一個念頭在我腦子裏像一道電光閃耀了一下,匆忽消失了,我自己也被震住了:如果我提出和她離婚,她會怎麼樣?我的父親會怎麼樣?這個家庭會怎麼樣呢?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而且心情是那樣急切,渴求立即回到那個溫暖的集體之中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