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已覺不是家(1 / 3)

接到父親一封信,我才記起,離開家庭已經四五個月了,父親關心我的學業,我的身體,問我是否恪守著“慎獨”的囑咐。父親的很合規範的文言體書信,功夫獨到的小草墨跡,把一個遙遠的記憶勾回到我的心裏來了。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陳舊。

班級之間的籃球比賽正在進行,我繼續履行我的衣服架子的職責,父親的信裝在口袋裏,賽場上激烈的競爭牽動著我的神經。有人在拉我的胳膊,我一回頭,是田芳。什麼事,等不到球賽結束嗎?我實在不能從這緊要關頭走開。她卻拉著我的袖子,硬把我從人窩裏拽出來。

“告訴你一件事。”她說,“縣宣傳部來人通知學校,讓我們的《白毛女》歌劇下鄉宣傳演出。”

“真的嗎?”我忙問。

“真的。”田芳說,“王老師剛才告訴我,讓我叫你去,商量一下。”

“什麼時候演出呢?”我問。

“寒假裏。”田芳說,“馬上要放假了。”

我和田芳找到王老師的房子,完全證實了這件事。這無疑是一件光榮的任務,王老師也很高興,問我有什麼困難。我說什麼困難也沒有,隻是應該回一趟家,放假後就沒有時間了,王老師批給我兩天假,讓我考試前趕回學校,下周就要期終考試了。

“你這次回去,你爸可能要認不出你了。”王老師笑著說,“你把老先生能嚇一跳!”

田芳瞅著我,抿著嘴笑。我也笑了。

從王老師房子出來,我又朝操場走去,仍然惦記著速成二班的最後的勝輸。田芳狠狠拽了我一把:“那麼球迷呀!我還有事兒跟你說。”

我隻好站住。

“你把募捐時記下的花名單給我。”她說。

“要那做啥?”我問。

“有用。”

“幹啥用?”

“你別管。”

“你不說清楚,我不給你。”

她無奈了,隻好說:“我要保存下來。待我畢業以後,有了工資收入,我要加倍給每一個募捐的同學償還!”

“噢!這樣——”我說,“這樣……不好。”

“為什麼不好?”田芳說,“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很不安呀!”

“那樣……起碼在我,就傷心了!”我說。

“你傷什麼心呢?”她問。

“我們募捐,完全是出於一種對封建婚姻的反抗。”我說,“那些外班的同學,有的根本和你連一句話也沒說過,你也不認識他們,他們為啥自動捐款呢?你想想……”

“我明白。”她說,“即使這樣,我也應該償還。同學們的心意我明白……”

“當然,怎麼處理這件事,由你決定。”我說,“不過,你千萬別給我……償還什麼錢!”

“那……好吧!”她沉吟說,“你把那個名單給我,我要保存,比什麼東西都珍貴了!”

“這倒好!”我說,“我抄出一份給你,我也保存一份。過多少年,看見這名單的時候,心裏會是怎樣呢?啊……這是幾百顆心呀!”

“你說得多好!”田芳眼裏浮出動人的淚光,聲音低低的,抖顫著說,“比金子還貴重的心呀!”

從學校吃罷早飯就動身,回到東源上的我的老家楊徐村的時候,暮雲四合了。冬日天短,又是步行,八九十裏路走回來,整整用了一天時光。我的心情很好,離家幾近半年,家裏會是一種什麼樣子呢?

我站在門口,門樓兀立在寒冷的暮色裏,那令整個家族引以為自豪的“讀耕傳家”的門匾題字,有點孤寂,也有點過時黃曆的冷漠,我走進院子裏去了。

院子裏發生了很多變化。我和我的媳婦住的那間廂房,傳出牛糞和牛尿的混合氣息,我一探頭,就看見一頭黃牛正在槽頭嚼草舔料。走進上房,父母住的房子從中間隔開了,分成兩間住屋了。父親正在小小的南間屋的火炕上坐著,抽著煙,母親在炕的另一頭坐著。天氣寒冷,人都坐在炕上了。

昏黃的煤油燈焰下,父親伸著腦袋,辨認著我。我叫了他一聲。他驚喜地從炕上下來,坐在椅子上,就從頭到腳打量著我。母親也溜下炕來,走出門去,從門外領著我的媳婦進來了。

“先生,你擦擦臉。”她把洗臉水放到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