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湟州百裏長川,鬱積著自古以來永遠刮不完的風。

馮車戶從楊記雜貨店裏出來,辭別了楊掌櫃,牽引著他的馬車上了大路。楊掌櫃說今兒天黑了,明早走罷。馮車戶說不妨,趕半夜就到了。

馮車戶把他的的鞭子插在車轅上,右手輕扶轅條,順勢一縱,便坐在了車軾上。他坐穩身子,從腰間摸出一個小皮口袋,也不打開,隻隔著小皮口袋數著裏麵的大洋。數兒是對的。掖藏好這個錢袋兒,他便想起心事兒來。

這些年兵荒馬亂,他替湟州上下的遠僻字號發送貨物,跑了十幾個年頭,跑遍了周圍的溝溝堖堖,還沒有一次像楊灣的楊掌櫃這樣待他吃晚飯的,更沒想到的是讓他喝了幾杯酒,最沒想到的是讓他把這一陣兒的貨款銀洋帶回去,還有一封說要緊事的書信。他摸了摸,書信在腰帶下麵。瞎,兵荒馬亂的,紙票子越來越不值錢,這些掌櫃的明著不敢用銀洋算賬,暗地裏卻借我這個不引人注意的車戶倒騰。也好,事後曹掌櫃就會越發看重我哩。

夜幕下,遠處的湟水河像一條鉛灰色的鏈子,時隱時現地閃著寒光,有時像鏡子一樣搖晃一下。馮車戶向後一望,一彎月亮上來了,在冬天的寒夜裏冷漠地掛在天邊。風,緊一陣慢一陣,嗚兒嗚兒地攆屁股吹著,好像這季節就是為它們滿川上下亂竄準備的。大片大片的樹林,黑刷刷的一抹連一抹,裸露的樹枝無奈地在風中搖來晃去。遠處那些高高的紅崖,仿佛變成了碩長而又陳舊的褐幕,在風中一動不動,它的上麵又是月光映出的發白的山頭。近處的大山在月光下顯得猙獰可怖,完全沒了白天的雄渾和親近。人夜的路上,什麼也沒有,隻有月光下的這條馬車道和這架馬車,隻有風的聲音和馬鈴的叮當聲。馮車戶從來沒有喝過酒,今晚這幾杯下去,這一陣子覺得瞌睡上來了。前後看了看這黑色的夜,他打了一個激靈,趁著時辰還不是太晚,不妨睡它一會兒。

馮車戶喊了一聲“籲一”,馬車就停下了。他一縮屁股下了車,向路邊一站,解開腰帶尿了一泡尿,係了腰帶,轉身回到車邊,他要把車上的苫布整理一下,再睡進去,由馬兒自管拉到湟州城去。他順手扯起苫布,突然聽見“啊一一”一聲尖銳的人叫劃破了夜空,馬也被驚得躁動起來。馮車戶被驚得四腳朝天倒在地上,接著就聽見一些女人聲在一勁兒地嚎哭。他坐起一看,是兩個娃娃坐在車裏,頓時覺得氣不打一處來,爬起來衝過去吼道:“把你兩個曰……”再仔細一看,竟是一個女娃,一個男娃,後半截沒罵出來,他估摸著這倆娃不是跟他胡搗蛋的,心裏的火氣也就緩下來了,兩眼裏裝滿了疑問。“你們是誰?哪裏來的?”馮車戶問道。

兩個娃娃連哭帶說:“阿爺饒了我們,好阿爺,別把我們趕走啊。”

馮車戶一聽口音,是青石山那麵的。又問:“你們是誰?家是哪裏的?”那大的拖著哭腔說:“家,不知道,他是兄弟,我是姐姐。”

馮車戶犯起愁來,厲聲問:“黑天半夜的,你們想往哪裏去呀!”那姐姐已是驚慌得不行,極力壯著膽子說:“往西,不知道,阿爺,別趕我們,央及個,別趕,嗚,嗚……”

馮車戶往後看看,來的路黑乎乎的看不清,往前看看,要去的路灰蒙蒙的看不清。一想,眼下也問不清楚,攆走這倆娃吧,倘或他們遭了野獸,或是遇到壞人,那可是我老馮的罪過。於是心頭一軟,隻好且先走罷。便說別哭別哭,我們一路走。

安撫了一番,倆娃兒住了哭聲,卻又一聲接一聲地抽泣起來。忽然那男娃兒往前麵一指說:“那個是啥?”馮車戶順指一看,一片白晃晃的東西順風一閃閃地往前翻動,像是紙。他滿腹疑惑地走過去拿起一看,卻是楊掌櫃的書信,立時倒吸著冷氣吃了一驚。心想:幸虧這個娃娃眼尖,要不倘或把這信丟了,回去曹掌櫃跟前交待不清。再一摸,錢袋還在。他雙手合十,把書信夾在兩掌中間,向黑蒙蒙的天空作了個揖,實打實地說了一聲:多虧了老天保佑,我的信哪!

馮車戶心裏又驚又愁地上得車來,從車上解下皮襖,把兩個娃娃裹住,自個用一片苫布也裹了,縮起脖頸,拖聲吊腔地喊了一聲:“吠喬”馬車又沙沙沙地向前走去。

止住了兩個娃娃的哭聲,馮車戶的大爺模樣解除了娃娃們的戒心。他問了倆娃哪村哪莊誰家屬啥幾歲爹誰娘誰等等一連串的問題,兩個娃娃隻是抹眼淚不坑聲。馮車戶急了,唬了一聲:不說了下去,願意哪裏去就往哪裏去!那個姐姐一聽就急了,求道:爺,你要答應,你把我們不趕走,我就說。馮車戶不耐煩地說,不趕!

那個姐姐先長長地嚎了一聲,一麵抽泣一麵說:我叫臘八,兄弟是天保。前晚上半夜裏,我們叫爹爹給喊醒了,說是要賬的瞎鬆們,要把我們倆賣掉哩,叫我們快跑,往大路上跑,永遠別回來。我倆跑了一天一夜,今兒後晌到了這一家,見我們孽障,給我們吃了饃饃,還給換了鞋。見了阿爺的馬車,我倆就鑽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