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再也找不到像女兒河這樣秀麗的流水了!可惜你已經到了盡頭。盡頭,意味著什麼?結束?了結?解脫?……你的來路是那麼遙遠,你是一路哭來的,你是一路號著來的,你是一路忍著疼痛來的。,了自尊,把哭泣當歌唱;為了壯膽,把哀號當呐喊;為了承受把疼痛當課本。一路風塵……你曾經是一滴朝露,你曾經是一彎清泉。在密林深處,在青青的淺草間蔓延。那才叫清哩!像兒童的淚。那才叫香哩!像桂花林中的夜雨。那才叫甜哩!一滴水就像一顆瑪瑙般的紅石榴。當你緩緩起步的時候就有了懸,雖然很輕柔。那才叫歌哩!是一我坐而眺望著這一切切沒有止境的醜陋和痛苦看著聽著,就沉默了。種由衷的身不由己的快樂的呻吟。是的,你一出生就懂得在快樂時呻吟了,在撒嬌時呻吟,在傭懶時在似睡非睡中呻吟,在尋找溫馨的依偎時呻吟……天真爛漫的歡歌是怎麼變成險路的呢?誰也不知道。女兒河是許許多多清泉聚攏而成的,每一條清泉都有一個相似的花蕾一樣的開頭。後來,各有各的溝壑,各有各的深淵,各有各的曲拆坎坷和跌宕。閱盡人世滄桑,多少撲麵而來的高山峻嶺,就錯肩而過了。如今,麵對盡頭了。女兒可啊!你再流向何處呢?你再衝向何處呢?你再滑向何處呢?這世界不就是一個大斜坡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水啊!這是命中注定的嗎?人啊!你真的能往高處走嗎?隻是自以為能罷了,人的每一步都是在往下滑,向生命的盡頭滑下去,無可挽回地一步一步往下……像水一樣,往往在人生的路上就幹枯了。
即使你自以為還在浩浩蕩蕩,可你詛像流水一樣,能重新回到青青的淺萆間自由自在地蔓延嗎?你邇能唱得出那音節簡單清醇率真的兒歌嗎?你還能隻是為了快活為了撤嬌為了慵懶為了尋找溫馨的依偎,由衷地身不由己地快樂地呻吟嗎?不能,你隻能滑下去;滑進深淵之底。最後的迷失是什麼?所有的答案都是殘酷的。也許正相反,你要最後那廣瞬可能才知道你所苦苦尋覓的追求的期待的希望的正是這今難測其深的底,何況連測也無需再測了。女兒河的最後一瞥的美貌,奇絕而慘烈。晨霧在墨綠色的椰林上空彌漫開來,揶子樹突然醒來,瀟灑地擺動著長發。一層層的海浪瘋狂地湧向女兒河,它們是要抓住你呀!女兒河!它們想廣口把你吞沒。它同時湧向岸邊的高高的岩壁,恨不能再越過岩壁,去淹沒岩壁上聳立著尚那座嵩達三十層的豪華飯店一?中文譯為普瑞瑪娜大酉店。良宵之後,每一個房間的窗簾都還沒有拉幵。映在朝南的六百麵窗玻璃上的畫,都是相同的,暗藍色的雲水之間一抹殷紅。畫麵漸漸明朗起來,六百顆太陽同時在六百幅圖畫裏一躍而起,多麼壯麗啊!海鷗和椰林都歡呼著在風中舞蹈。女兒河迎著二十世紀末的某一年三月十日那顆新生的太陽流向盡頭。那是一顆無可挑剔的太陽,碩大豔麗,燦爛輝煌,喜氣洋洋。
帶著大量的光和熱,盡量讓世間所有生物的身心都能得到足夠的溫暖。隻是在誠初升時,蕩漾在水麵上的一片紅光,像是可疑的血。白色的細沙灘上,隻有一個接近三十歲的男人,雙手托著後腦勺,背著海風趔趄地走著,一邊走一邊回頭眺望身後那座由於陽光的阿諛奉承,顯得更加華麗了的。他當然不是這個酒店的顧客,從他那件西裝外套上就能看得出來。那可能是一個個體裁縫自作聰明的傑作,邊邊角角沒有一處是平整的,加上手工濕洗過料收縮得比麵料多,更顯得七歪八扯,皺皺巴巴。一雙冒牌?依它運動鞋本來可能是白色的,如今已經被工地和路上的泥濘塗抹得不僅分不清是什麼顏色,連輪廓也分不清了。他的個頭兒不高,大約隻有;米七十左右,很瘦,但並不顯得弱,屬於眉清目秀多愁善感的那種人,渾身都彌漫著半個世紀前的浪漫。無論在風中在雨中在陽光下在敵人的睥睨下在親人的注視下,他的那雙黯然的眼睛裏常常是淚汪汪的。舅人!你哪來這麼多的眼淚呀!眼淚能使女人心軟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如今,男人的眼淚在女人麵前一點分量也沒有了,隻能逗女人笑,而且還不是善意的笑,是那種輕蔑的訕笑。他走到海浪若及而不可及的地方停住,歡手從頭上放下來,長發立即像黑色的火焰似地在頭上燃燒起來。
對於海鷗來說,又像是烽火台,一批一枇的海鷗向他飛來。有些落在他的腳下,有些在他的頭上盤旋。一隻小海鷗大膽地落在那團黑色的火焰上。看來,他不隻一次,也不隻一百次在清晨的海灘上喂這些鷗鳥了。他所有的衣袋裏都塞滿了在那些公共食堂裏拾來的半截饅頭。他把饅頭掰成很多小塊,拋向空中,任海鷗去爭搶,儼然是一場現代大空戰。他卻目不轉睛地眺望著?準確地說,他的目光始終投射在第二十一層。更具體地說,是二十一層東側的第一和第二麵窗戶,那應該是和號房間,實際上是一個相連的豪華套房。日複一日,不管陰晴雨霧,他總是在同一時間到誨灘上來,喂養那些從不背棄他的海鷗,同肘目不轉睛地眺望著?尺八東側的第一和第二麵窗戶。但那兩麵窗戶從來都是默默無語的。不到十點,窗簾不會拉開,而七點半他就得離開沙灘。因為他是建築工地的施工工程師,即使星期天,他都得趕到工地。今天早晨那兩麵窗戶仍然長簾深垂,擺著一副無可奉告的麵孔。他悵惘地搖搖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當他正要轉身事去的時候,一個奇跡發生了!突然,六百麵窗戶中有一麵窗戶被拉開了。窗簾像一隻白鳥飛出窗外,又好像一雙腳還綁著繩索,被人牽住不放,在窗框上撲打著。緊接著就是一聲掙命的慘叫,一個身穿白內衣的姑娘衝上窗台,立即又被窗內的一隻手把她扯了回去……那是明一層?哪一麵窗戶?此時的他反而糊塗了。他一層一層地向上數,啊竟是那個驚心動魄的數字蘭十一層,東側,第二麵窗,房間--豪華套間的臥室。是她?是她!是她?……她還在這座樓上嗎?她還在這塊土地上嗎?接著,一連有六麵窗戶同時打開。露出六個年輕女人沒有梳理的頭和她們赤裸裸的肩膀。兩麵在十層,兩麵在十五層,兩麵在十八層。她完全沒有想到我的手會這麼快,一下就把她從窗台上抱下來了。她推幵我,轉過身奪門而出,我沒攔她,隻喊了一聲八丫!這聲喊是不自覺的。隨便她去哪兒,去做什麼,即使她再去尋死……隨她的便!我覺得此刻我的腦袋比磨盤大都重。當我轉過身來的時候,冷不防,一個中年男人怒不畝遏地瞪著我。他披著錦緞睡袍的身子相當健壯,膚色黑裏透紅,留著修剪得很考究很淺的唇須。這是誰呢?在我思索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動作,就是用手敲打一下額頭。這時我才發項我麵對的是一麵大鏡子,那人就是我\/真的是氣糊塗了!我環顧腳下,狼藉滿地的全都是女人的時裝,沒有」件不是歐洲名牌,每一套時裝都記錄著我們的一次小別重逢的喜悅,有兒套是我陪她在法國意大利香港旅行時買的。我光著腳在這些冰涼柔軟的絲綢上緩緩地漫步。四年來,負荷著這個小女人,這個南國佳人,這隻小錦鳥,這株由我精心培植的滿身都是刺的玫瑰。沉重麼?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