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離了奶奶那一段時間,畢雲神情恍惚,仿佛失了魂一般東遊西轉。有時候他在山林間怒號,有時候在河邊哭泣,但大部分時間則跪在奶奶墳前燒紙錢,他似乎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報答奶奶深恩厚德。紙灰隨風嫋嫋地飛上天空,他仿佛看見奶奶憂傷痛苦的臉。
“奶奶——”他悲戚地大聲呼叫。“奶奶——”四麵八方傳來回響。
樂嗬嗬大爺的簫聲隻響過一回,就被紅衛兵指控為牛鬼蛇神誌哀而湮沒了。士道老漢和幾個老頭小聲議論:“看見了吧,畢家老太太心血沒白費,人老壽終能不斷香火,在陰間也是心滿意足的喲!”
“看你說的,炕上沒有屙屎的,墳前沒有燒紙的,沒受過孩子的害,能落那份上。”
那時,隻有秀梅最了解和接近他,她極力開導並千方百計把他往學校誘。可任你磨破嘴皮子他也不去學校,整日瘋遊,趴在奶奶墳前哭,給奶奶燒紙錢,目光凶凶地瞅著那些仇人發怔。
學校停課鬧革命,秀梅也不去學校了,她就形影不離地跟著他,她忽然發現了他的可怕形跡,就更加警惕地跟蹤他。
那天傍晚,她見畢雲在大隊旁的林子裏轉悠了一陣就遠遠守在一株大樹後窺探,她走過去問:“你幹什麼?”
“別管!滾回去吧!”畢雲說。
“就不!”秀梅噘著嘴說,“你不告訴我,我就到裏邊去看。”說著,徑直朝林子裏走。
畢雲慌了,忙跑過去擋住她,“別去,你想找死!”
“那你告訴我,你要幹什麼?”
原來,畢雲觀察了好多天,發現黑娃和陳虎在大隊開會,肯到林子裏去解手,他在林子裏安了地炮,單等“獵物”上鉤。
“你瘋啦!”秀梅說,“你炸死黑娃、陳虎你還得活嗎?”
“我不怕死!我要報仇,你快回吧,我不願意連累你!”
“不行,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快收了地炮,要不然我就去踩!”說著又往前走。
“哎哎!”他又擋住她,“秀梅,我求求你,讓我為奶奶報仇吧,一個人都保護不了自己的奶奶,受了欺侮不敢去反抗,那他還算什麼男子漢!這樣的人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兩樣!”他捶著自己的腦袋,嗚嗚地哭起來。
“冷靜些,畢雲,”她又勸他,“老師不是講過地主、富農都是大壞蛋,要成份不好的同學與家庭劃清界限,你為什麼能為奶奶發瘋做蠹事呢?”
“這些我都懂,書上說的那些地主、富農壞蛋,我恨他們不勞而獲,剝削窮人,可我奶奶並不是那樣的富農啊,爺爺去世早,奶奶帶領全家人拚死拚活的幹,省吃儉用,發憤要和人一樣,最困難的時候也雇過長工,可她對長工比兒子還好,至今給我家當過長工的阿牛叔叔每年春節還來看望她。你說,這樣的好奶奶……”
“你別說了!”秀梅打斷他的話,“反正你奶奶是富農分子,你為她報仇就是階級報複,就要受無產階級專政,你小小年紀就想戴頂‘反革命’帽子?快!快收了地炮!”
“不!我報了仇就去死!你別管我!”
“不行!你死了畢家不就絕後了?這不正中壞人計嗎?你奶奶在天之靈也不會答應的。”
畢雲拗不過秀梅,收了地炮。秀梅還記得那次險情。
正是仲夏午休時間,驕陽似火,一群孩子在場邊的濃蔭下玩耍。“哎!咱們玩鬥富農吧!”黑娃的孩子醜珠喊。“要得啊!要得。”孩子們附和。
於是醜珠從孩子中間挑出個女孩子,在她胸前掛個大桐葉,四下瞅瞅,從場房牆上扯下褪了色的白紙,翻過來卷成一個高高的紙帽子給她戴上,又用細繩把她雙手反縛背後,然後推著她在場內轉圈圈,嘴裏高喊:“打倒富農分子孫碧玉(畢雲奶奶)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畢雲不知從哪兒轉過來,見此情景,氣得七竅噴火,他憤怒的、顫抖的手伸進褲兜,掏出一把鋥亮的匕首,虎視眈眈地瞅著黑娃的兔崽子。他剛要衝上去,秀梅從後邊抱住他並大聲喊“快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