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完有關死亡的這批詩作之後,陸憶敏似乎有一個短暫的歇息時期。當然,不會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靜止,而是又一個等待、觀望、重新積聚力量的時期,一個再度找到自己的音準的嚐試時期。《理喻》中的部分作品便是這樣。某種東西似乎發生但又似乎尚未發生,某些字句似乎出現但又似乎尚未出現,或者一邊寫著,一邊又用另外一些詞句將它蓋上。這種猶豫不應該被忽略。也許像陸憶敏這樣對待死亡的友善的態度,才更像是從死亡的那一頭走過來,是的確經曆了那種沉痛的。隻不過這種沉痛已經和她內在地結為一體,她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就好像那是回一趟家。我是否能夠猜測在人的一生中,盡量不去叩問那個主題才是更恰當的;因為這樣做,等於去查看生命的牆腳,去麵對人們本來無以麵對的自身的脆弱,有過這種體驗的人,怎麼可能再有力氣?怎麼還能振振有詞或喋喋不休?隻要有一點誠實的人就會感到那種徹底的無力,那種一度降臨便永遠降臨的揮之不去的傷痛。
在生活的那一頭
似有裂帛之聲傳來
就像我幼時遭遇的那樣
——《老屋》
不必追究!我想隻要是中國人就會擁有一份同樣的經驗,我們憑天生的直覺和悟性就會明白,我們的生命都是從一個傷痛開始。這種傷痛把我們這些在世的和那些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們聯係在一起,讓我們和他們分享同一種情感。就像我們這片大地上布滿不計其數的難以合眼的亡靈一樣,我們的身體和記憶中也都充塞著這些亡靈的身影和聲音。他們因為不能得到一個體麵尊貴的葬禮而不能升天,於是我們就好像和這些亡靈廝守在一起。這是我們處境的一種真相。接下來這批標題為《室內的一九八八》的詩作,依我看,則主要是關於生命與生俱來的隱痛(它的易受傷害)以及和亡靈同住一室的經驗。
我細數周身的疾病與積習
與家人商量
關上屋門脫胎換骨
——《一月二十六日》
這便是陸憶敏了。她不會津津樂道於向別人展示她的傷痛,將傷口發展為一種詛咒、示威的力量,甚或是現世找兌的一張憑據,恰恰相反,她寧願“關上屋門”獨自麵對它們。可以稱之為“周身的疾病與積習”的東西,肯定與某種命中注定的因素相關,乃至是一種形而上的成分,要想“脫胎換骨”似不可能。
我受傷的手疼痛經年
在記憶中,它的聲音
如一隻老蜂飛進心房
如今,它如一個包裹
仍安放在我的床頭
你要相信它從未被打開
——《六月二十四日》
這裏,“受傷”僅僅是一樁內心秘密,是一些悠久的記憶,隻是隱隱地在發揮作用(“如一隻老蜂飛進心房”)。它過去“從未被打開”,不難想見,將來它也不會被打開。它和那些永遠不再發出聲音的東西同處一處,和這些被湮埋的事物具有命運上的一致和連貫。
在那昏暗的走廊終端
與先人們同時落難
身臨絕境的不是我
但我與身俱在
——《二月二十四日》
和前麵提到的《美國婦女雜誌》中的情況一樣,這裏再次出現了複數“先人們”,於無意識中,陸憶敏仿佛把自己看作了一隻“容器”,即艾略特所說的“貯藏器”(詩人的心靈實在是一種“貯藏器”)。她將那些從未出過聲或永遠地失掉聲音的人召集前來,聚攏在自己的詩行中。
我,暗示我高大的客人
坐下,不要對我瞠視
當有鑰匙在門上轉動
我蝴蝶般飛向門邊
客人如同書本
被我遺忘在沙發上
當我剛要啟聲說話
有人就從背後
拽住了我的頭發
——《四月十日》
有一兩個人影
在我床前晃動
他們陪伴我但疏遠我
——《四月十九日》
我追隨你曆經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