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潘欽將軍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在李鐵因大街旁邊,離“變容救世”教堂不遠。除去這所豪華的房屋以外(其中有六分之五已經出租),葉潘欽將軍在花園街還有一所大房,房租也很多。除了這兩所房產以外,他在彼得堡城郊還有一大片收益極大的田產。在彼得堡縣裏,他還有一家工廠。大家都知道,葉潘欽將軍從前包收過捐稅。現在他是幾家殷實股份公司的股東,擁有很大的表決權。他是一個出名的大忙人,富有錢財,交遊廣闊。在某些地方,特別是在他的服務機關,他很會裝腔作勢,顯得非他不可。但是,人家也都知道,伊萬·費道洛維奇·葉潘欽不學無術,是一個普通士兵的兒子。講起他的出身,那無疑隻會給他增添榮耀。將軍雖然為人聰明,但是也不能沒有小小的、大可原諒的弱點,同時,他不愛聽一些暗示性的話。不過,他總算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例如說,他堅持著一個原則,就是在應該悄悄躲開的地方,他絕不出頭露麵。許多人敬重他,正是為了他的平易近人,以及他永遠知道自己在哪個地位。但是,如果那些評論他的人看到這個深知自己地位的伊萬·費道洛維奇的心靈裏有時發生什麼情況,那就太好了!他雖然在人事方麵的確有些實際經驗,而且也有些卓越的才能,但是他總喜歡表現出自己不妄作主張,專門依照別人的意圖行事,表現出自己是一個“不善巴結的老實人”,而且順應時代潮流,成為一個心地誠懇的俄羅斯人。在這方麵,他還鬧過幾次有趣的笑話。但是,即使鬧出天大的笑話,將軍也永遠不會垂頭喪氣。再有,他這個人運氣很好,連玩牌也是如此。他下的賭注很大,他不但不願意隱瞞賭錢這個小小的、使他多次得到教益的嗜好,反而故意地拿來炫耀一番。他交的朋友很雜,當然都是一些所謂的“大亨”。不過,他的前途非常遠大,因為他有時間辦一切事情,一切榮華富貴都會應時來到的。而且,從年齡來看,葉潘欽將軍也還正在所謂的“好時候”——就是五十六歲,不多不少;無論如何,這正是壯年,真正的生活就是從這個年齡開始的。身體健康,滿麵紅光,雖然有些發黑但是結實的牙齒,短矮而堅強的體格,每天早晨上班時的愁眉苦臉,晚上坐下玩牌或者在大臣那裏的愉快形象——這一切使他現在和未來都會得到成功,給這位將軍大人的生命路程鋪上了玫瑰。

將軍擁有一個花團錦簇的家庭。當然,他家的小姐也並不都是玫瑰花,不過,將軍大人早就已經對這方麵非常注意,把他最主要的希望和目標都寄托在這裏了。而且,在人生中,有什麼目標會比父母的目標更重要和更神聖的呢?一個人不依靠家庭,還依靠什麼呢?將軍家裏有一位夫人和三位成年的女兒。

將軍結婚很早,還當陸軍中尉時就娶妻了,妻子的年紀和他相仿,既不漂亮,又沒有學識。將軍娶她時,一共隻弄到五十名農奴的嫁妝,但是在實際上,這些農奴卻成了他日後飛黃騰達的資本。所以,將軍從來不抱怨自己的早婚,從來不把這件事當作不幸的青春的迷戀,他十分尊敬自己的夫人,有時還怕她,因此竟發生了愛情。將軍夫人出身梅什金公爵一族。這一族雖不是望族,但卻有很深的淵源。她因為出身名門,自視很高。當時有一個極有權勢的人物,一個可以不費力量施恩的保護人,願意關照年輕公爵小姐的婚姻。他給這位青年軍官開了門,推他進去,就是不推,隻要看上一眼,也不會白白費事了!除去很少的例外,他們夫婦一輩子過得很和睦。將軍夫人出身名門,而且是她那一族的最後一位公爵小姐,但也許是她個人性格的關係,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給自己找到了幾個高官顯宦做保護人。後來,當她的丈夫有了財產和地位的時候,她在上流社會裏也開始立住了腳跟。

近幾年來,將軍的三位女兒亞曆山德拉、阿傑萊達和阿格拉婭,全都長大成人了。她們三個人雖然隻是葉潘欽家的人,但是她們的母親出身公爵氏族,她們擁有不少陪嫁的財產,她們的父親前程遠大,指日高升;更重要的是,她們都生得貌美如花,連最年長的已經過了二十五歲的亞曆山德拉也不例外。老二是二十三歲,最小的阿格拉婭剛滿二十歲。這位最小的姑娘長得十分漂亮,在社交界已經開始引起很多人的關注。這還不算,她們三人又都很有學識、智慧和才能。大家都知道,她們彼此相親相愛,互相扶助。甚至有人說,兩位姐姐為了妹妹——全家的共同偶像——寧願犧牲自己。她們在社會上不但不愛出風頭,甚至過於謙遜了,誰也不能夠責備她們傲慢和自負。不過,大家都知道她們是驕傲的,而且了解自己的身價。大姐是音樂家,二姐是傑出的畫家。但是,許多年來,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一點,隻是最近才被人偶然發現。一句話,人家誇獎她們的話太多了。可是,也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他們帶著恐怖的口氣,說她們讀過了多少書。她們並不忙著出嫁。雖然她們也看重一定的社會地位,但是並不很過分。最應該注意的是,大家都知道她們父親的誌趣、性格、目的和願望。

當公爵按下將軍住宅的門鈴時,已經是十一點鍾左右了。將軍住在二層樓上,他住的房子盡可能地樸素,但還是和他的地位相稱。一個穿著鑲金邊製服的仆人給公爵開了門。公爵站在門口,不得不向這位仆人多費一些唇舌,因為仆人一看到他,就懷疑地望著公爵和公爵的包袱。經過公爵再三確切地聲明,他的確是梅什金公爵,有要事必須謁見將軍,那個懷疑的仆人才把他引到一個小小的前室裏,這間小前室緊接著客廳旁邊。那個仆人把他親手交給另一個每天早晨在前室裏值班、專管向將軍通報來客的仆人。另外這個人穿著禮服,年紀在四十歲左右,帶著一副殷勤的麵孔。

他是專門伺候書房,職掌向將軍大人通報,所以也很知道自己的身價。

“請您在客廳裏等一等,把包袱留在這裏。”他一邊說,一邊不慌不忙地、大模大樣地坐到安樂椅上。他帶著十分驚訝的神情看著公爵。公爵立刻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手裏拿著包袱。

“如果您允許,”公爵說,“我最好是在這裏等候,同您在一塊兒。我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有什麼意思?”

“您不應該留在前室裏,因為您是訪問者,換一句話,就是客人。您想見將軍本人嗎?”仆人顯然不願意放這個客人進去,所以又放膽追問了一句。

“是的,我有一件事情……”公爵說。

“我不問您什麼事情——我的職務隻是通報一聲,說您到來了。但是,不經過秘書,我是不能給您去通報的。”

這人的疑心似乎越來越大了,因為他覺得公爵不太像平常的一些客人。將軍雖然經常地,幾乎每天,都在一定的時間內接待賓客,特別是為了公事,有時甚至接見三教九流的客人,仆人雖然已經養成習慣,而且得到放鬆限製的訓令,但他心裏還是非常疑惑,他覺得非通過秘書去報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