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賀享雍中、短篇小說論稿(代序)(1 / 3)

袁基亮

賀享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作家。不管是作為一個作家還是一個農民,他都曾經走過一段十分艱難的生活道路。他自幼家貧,十八歲小學畢業,即開始務農。早婚(虛歲十八),妻子也是農民。婚後得一子一女,不幸都患有先天性垂體侏儒症。自此,家庭經濟拮據,為父為母者精神之苦痛,不難想見。1980年他調到鄉文化站做幹事,無固定工資;先是每天背小人書下鄉,後來又背著黑白電視機走村串戶。1989年被提拔為鄉黨委副書記。1992年正式調縣委組織部工作。如上所述,他讀書不多,後來完全靠自學提高文化水平和文學素養。第一篇習作,1979年發表於文化館所辦的小冊子《渠江文藝》,第二篇作品發表於地區刊物《巴山文藝》。作為一個農民作家,他的創作起點並不很高。依年代閱讀其作品,更能夠體會到他的創作艱辛。他在文學上取得今天這樣的成績,的確來之不易。原因也許就是那麼多的不幸中,他畢竟有幸得到了一份生活的饋贈,那就是豐富的生活本身和真切的人生體驗。他筆下所寫的就是他身邊的鄉親和足下的土地,也許在他書中的那些農村基層幹部的心靈中,就有他自己內心的體驗和情感的漣漪。

以上所述,隻在簡單介紹賀享雍的生活經曆。不言而喻,談論一個作家,就是談論他的作品。至於生活世界和文本世界的關係,自然不是簡單幾句話就能說清的。二者之間,既非物像與鏡像的關係,也不是實體和影子的關係;它們既不是一個東西,也不是“不是一個東西”。如果兩者完全同一,那麼創作的意義何在?如果兩者完全沒有關係,那麼,批評與闡釋的最終依據又在哪裏呢?

迄今為止,賀享雍的作品大致可分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兩個部分,賀享雍作品的這兩個板塊,從寫作的時間順序上來說,短篇小說在前,長篇小說在後,這是很清楚的。如果從整體關係而言,不妨認為,他的短篇寫作就是在為長篇創作作準備,而長篇小說也可視為短篇作品的一種綜合,這是從題材方麵而言的;分而觀之,短篇與長篇又有其各自不同的文體特征和美學價值。本文主要討論賀享雍的中、短篇創作。

一、作品的基調

賀享雍最初的作品《山村明月夜》,發表於20世紀80年代伊始。正是在那個時候,中國農村迎來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好的曆史時期。改革率先在農村開始,聯產承包責任製給農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生活在發生新的變化,人們的精神麵貌也在發生新的變化。在不少得風氣之先的作家筆下,出現了一批表現農民新的精神風貌的作品。有人在評價這些小說時,敏銳地準確地指出,它們“顯示了精神的解放”。

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煙塵,正在一天天散開,鄉場上也如陽光透射灰霧,正在一刻刻改變模樣,莊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來。

何士光在其短篇小說《鄉場上》結尾處的抒情描寫,正是表現了這樣一種精神的氛圍。小說形象地告訴人們,在黨的農村經濟政策貫徹後,不僅解放了農村的生產力,提高了農民的生活水平,而且促使農民擺脫了舊的思想束縛和時代因襲的精神重負,恢複了人的尊嚴和價值。

應該說《山村明月夜》也是屬於《鄉場上》一類作品的。小說講述了一個農村青年追求婚姻自主的喜劇性的故事,作品描寫了山村姑娘的冰雪聰明,表現了年輕的主人公爭取幸福的勇氣和決心,同時也揭示出婚姻悲劇的根源就在於生活的貧困和精神文化的落後。

小說結尾處也有一段情景交融的描寫:

月亮衝出了浮雲,柔水似的銀輝更加璀璨晶瑩,灑滿了大地。然而,藍藍的天幕上,前麵掛著一塊更大更厚的積雲,皎潔的月光又將被積雲遮住,她還能衝出來嗎……

分明在希望中又藏著疑慮,明朗中還隱含著憂鬱。比較以上兩段文字,可以看出微妙的差異。這使人想起周克芹同時期的短篇《山月不知心裏事》,兩個四川老鄉好像可以彼此引為同調,渠江邊上的這一輪山月和沱江邊上的山月似乎有更多的相似。在賀享雍後來所寫的一係列短篇小說以及在他的長篇小說中,也總是有著一份相同的憂思和沉鬱,撩撥著讀者的心弦。沉鬱的格調實在是其小說的一個顯著的特征。

若是在閱讀時對不同的篇目加以比較,這種沉鬱的格調在表現形式上有兩點值得玩味。一是如上所述,本來是一篇喜劇性的故事,結尾時卻透露出主人公一絲隱憂的愁緒,但細細一想,確乎又非突兀的一筆。三個姑娘以“巧計”製勝到底有幾分僥幸,愚昧落後的勢力並非就此铩羽而歸。在這個意義上,主人公們為爭取幸福而作出的抗爭其實依然沒有結束。

在《郭家灣的子孫》中,講述年輕的寡婦肖槐玉,為了全村人的利益,以自己的機智和膽略,隻身與“電老虎”相周旋。但她的所作所為卻遭到了鄉親們的誤解,當孤獨無助的槐玉消失不見的時候,郭家灣的人卻“並不在意”,直到“電老虎”栽了跟鬥,人們才又想起了她。郭家灣人坐享肖槐玉帶給他們的勝利,留給讀者的感覺卻是“沉甸甸的”別有一番滋味。

另一種形式表現為,通篇是低調沉鬱的,而結尾卻雲開霧散,仿佛一下子明朗起來。

《五月人倍忙》設置了一個家事和公務的矛盾。加明和雲芝是一對年輕的恩愛夫妻。加明在公社任管委會幹部,長年在外,公務繁忙,家務事、莊稼活、照管兩個孩子,裏裏外外全壓在雲芝一個人身上,其苦其累,可想而知。做丈夫的心裏時感愧疚,而又始終無暇顧及,矛盾日積月累,終究達至臨界極限。女人再也承受不住加之於她的重負了,衝突爆發,給丈夫下了最後通牒:不栽完秧子就別想離家,不然就離婚散夥。加明猶豫再三,雖萬般無奈,終於還是不辭而別。小說描寫加明在路上等車,雲芝出乎意外地趕到了車站,原來她是來給丈夫認錯的——

怕你生氣,來給你說說。都是我一時心眼兒窄,不該……我……

加明眼睛濕潤,喉頭發酸,不知說什麼才好。於是遂和好如初。

這個彎子雲芝是怎麼轉過去的?情感的梗阻真的是豁然而通?這裏,作者的“意圖”如何,其實已經無關緊要,實際的藝術效果是,在讀者心目中,“團圓”的結局傳達出來的,是無法排遣的鬱苦和對“他們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的掛慮。

順便提一下,長篇小說《蒼涼後土》的情節發展也是先抑後揚,主人公們在一個接一個的災難麵前,已是心滯力絀,痛苦不堪,最後卻是撥雲見“青天”(來了個青天大老爺),呈現出一個光明朗照的境界。這個結局的處理與《五月人倍忙》看似相似,其實大為不同。短篇的情節轉折看似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而長篇卻顯出人為的勉強。正如有論者所言,如此結局“不知道究竟是應當使人高興,還是更加令人感到悲哀”。

這由此表明,上述兩種表現形式——先揚後抑和先抑後揚,形式相反而意蘊相同,都是通過抑揚頓挫,起伏跌宕,把沉鬱的情感調子演繹得淋漓盡致。但以手法和效果而言,先抑後揚,以喜寫悲,韻致卻更顯含蓄。

這樣,我們就找到了賀享雍小說中的一個重要的風格特征,這就是沉鬱的格調。它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無論是人物的內心,還是周遭的環境,也無論是矛盾的糾結,還是情感的激蕩,我們都能感覺到它低調的旋律。

二、短篇小說中的農村幹部形象

把賀享雍的中、短篇小說中主要角色作一個簡單統計就會發現,他寫得最多的人物就是普通農民和農村基層幹部。尤其是幹部形象,在他筆下更顯突出和生動。似乎他在描寫這些人物時,情感更投入,並且融入了更多的思考。

小說中出現的基層幹部,有《郭家灣的子孫》和《村長三記》中的村長,《五月人倍忙》中的公社管委會主任,《客至》《幽靜之地》和《末等官》三篇所寫的都是黨委書記,這些無疑都與作者的自身經曆和他對人物的深切體驗密切相關。

《村長三記》寫了三個小故事。

《兜圈》寫村長為了完成糧油入庫的收購任務,在毒日頭裏一道道溝、一道道梁地跑來跑去,逐家挨戶催促征收。村民不知道上頭又要攤派征繳什麼了,就山上山下地跟村長兜圈子。村長忙活了大半天,卻見不著一個人影。而他的管轄範圍竟是三百多戶人,七百多道溝溝梁梁。七百多道溝溝梁梁和一個孤單疲憊的身影,就是小說凸現出來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