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貞女不辱父(1 / 3)

不兢歎南風,徒抒捧日功。

堅心誠似鐵,浩氣欲成虹。

令譽千年在,家園一夕空。

九嶷遺二女 ,雙袖濕啼紅。(此句用娥皇、女英故事。相傳堯將兩個女兒送給舜為妻。後舜歿於九嶷山,二女哭於湘江,灑淚染竹。)

大凡忠臣難做,隻是一個身家念重。一時激烈,也便視死如歸,一想到舉家戮辱,女哭兒啼,這個光景難當。故畢竟要父子相信,像許副使逵,他在山東樂陵做知縣時,流賊劉六、劉七作反,南北直隸、山東、河南、湖廣府州縣官,或死或逃,隻有他出兵破賊,超升僉事,後轉江西副使。值寧王謀反,逼脅各官從順,他抗義不從,道:“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解下腰間金帶打去,眾寡不敵,為寧王所擒,臨死時也不肯屈膝。此時他父親在河南,聽得說江西寧王作亂,殺了一個都堂、一個副使。他父親道:“這畢竟是我兒子!”就開喪受吊,人還不肯信他。不期過了幾時,凶報到來,果然是他死節。又如他同時死的,是孫都堂燧。他幾次上本,說寧王有反謀,都為寧王邀截去了。到了六月十三日,寧王反謀已露。欲待除他,兵馬單弱,禁不得他勢大;欲待從他,有虧臣節。終夜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到五更,大聲道:“這斷不可從!”此時他已將家眷打發回家,止剩得一個公子、一個老仆在衙內。孫都堂走到他房裏道:“你們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麼?”

公子道:“知道。”孫都道:“你知道些甚麼?”公子道:“為寧王的事。”

孫都道:“這事當仔麼?”公子道:“我已聽見你說不從了,你若從時,我們也不顧你先去。”孫都卻也將頭點了一點。早間進去,畢竟不從,與許副使同死。忠義之名,傳於萬古。

若像靖難(明建文帝用齊泰、黃子澄之謀,削奪諸蕃。燕王朱棣反,起兵清君側,號曰靖難。後朱棣即帝位,即永樂帝。)之時,胡學士廣與解學士縉,同約死國。及到國破君亡,解學士著人來看胡學士光景,隻見胡學士在那廂問:“曾喂豬麼?”看的人來回覆,解學士笑道:“一個豬舍不得,舍得性命?”兩個都不死。後來,解學士得罪,身死錦衣衛獄。妻子安置金齒。胡學士有個女兒,已許解學士的兒子。因他遠戍,便就離親,逼女改嫁。其女不從,割耳自誓,終久歸了解家。

這便是有好女無好父。又像李副都士實,平日與寧王交好,到將反時來召他,他便恐負從逆的名,欲尋自盡。他兒女貪圖富貴,守他不許。他後邊做了個逆黨,身受誅戮,累及子孫。這便是有了不肖子孫,就有不好父母。誰似靖難時,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這一班好人,如方文學孝孺,不肯草詔,至斷舌受剮。其妻先自縊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黃侍中觀的妻女,都自溺全節。曾鳳韶禦史,夫妻同刎。王良廉使,夫妻同焚。胡閏少卿,身死極刑。其女發教坊司(朝廷養訓女樂的官屬,教以俗樂、供歲時晏享演唱。閑時亦可接待士子,如藝妓。) ,二十年毀刑堊麵,終為處女。真個是有是父、有是子。

但中更有鐵尚書,挺挺雪中鬆柏。他兩個女兒,瑩瑩水裏荷花。終動聖主之憐,為一時傑出。

話說這鐵尚書名鉉,河南鄧州人。父親喚做仲名,母親胡氏,生這鐵鉉。

他為人瑋梧卓犖,慷慨自許,善弓馬,習韜略。太祖時,自國子監監生,除授左軍都督府斷事。皇侄孫靖江王守謙,他封國在雲南,恣為不法,笞辱官府,擅殺平民,強占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問,各官都畏縮不敢問,他卻據法詰問,擬行削職。洪武爺見他不苛不枉,斷事精明,賜他字教做“鼎石”。

後來升作山東參政。他愛惜百姓,禮貌士子。地方有災傷,即便設處賑濟。

鋤抑強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員有親喪,畢竟捐俸周給。時嚐督率生儒,做文會、講會。會中看得一個濟陽學秀才,姓高名賢寧,青年好學,文字都是錦心繡腸,又帶銅肝鐵膽。聞他未娶,便捐俸,著濟陽學教官王省為他尋親事。不料其年高賢寧父死丁憂(遭父母喪亡為丁憂。舊製士逢丁憂要在家守喪三年,不做官、不婚娶、不應考。) ,此事遂已。鐵參政卻又助銀與營喪葬。在任年餘,軍民樂業。恰遇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鐵參政製了冠帶,率領兩個兒子福童、壽安,兩個女兒孟瑤、仲瑛,恭賀父母。隻見那鐵仲名受了道:“我受此榮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報國,若你能不負朝廷,我享此封誥也是不愧的。”鐵參政道:“敢不如命。”本日家宴不題。

荏苒半年,正值靖難兵起,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領兵征討,著他管理四十萬大軍糧草。他陸路車馬搬運,水路船隻裝載,催趲召買。民也不嫌勞苦,兵馬又不缺乏。後來長興侯戰敗,兵糧散失。朝廷又差曹國公李景隆,督兵六十萬進征。他又多方措置,支給糧草。又道濟南要地,雇倩民夫,將濟南城池築得異常堅固,挑得異常深闊。不料李景隆累次戰敗,在白溝大為永樂爺所破。

此時鐵參政正隨軍督糧,也隻得南奔。到臨邑地方,遇著讚畫舊同僚、五軍斷事高巍,兩個相向大哭。時正端午,兩個無心賞午,止計議整理兵馬,固守濟南。正到濟南,與守城參將盛庸三人,打點城守事務。方完,李景隆早已逃來,靖難兵早已把城圍得鐵桶相似。鐵參政便與盛參將背城大戰,預將噴筒裹作人形,縛在馬上,戰酣之時,點了火藥,趕入北兵陣中。又將神機銃、佛狼機(仿西洋製造的火藥槍、炮。)隨火勢施放,大敗北兵。永樂爺大惱,在城外築起高壩,引濟水浸灌城中。鐵參政卻募善遊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營裏。永樂爺越惱,即殺了那失事將官,從新築壩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戶戶心慌。那鐵參政與盛參將、高斷事分地守禦,意氣不撓。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頹,鐵參政定下一計,教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營,說力盡情願投降,卻於甕城內掘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於牆邊,高懸閘板。隻要引永樂爺進城,放下閘板,前有陷坑矢石,後又有閘板,不死也便活捉了。曹國公道:“奉旨不許殺害,似此恐有傷誤。”鐵參政道:“閫(指統兵在外。閫,謂國門。)外之事,專之可也。”議定。隻見成祖因見累年戰爭,止得北平一城,今喜濟南城降,得了一個要害地方,又得這幹文武官吏兵民,不勝忻喜,便輕騎張著羽蓋,進城受降。剛到城下,早是前驅將士多攧下陷坑。成祖見了,即策馬跑回。城頭上鐵參政袍袖一舉,刀斧齊下,恰似雷響一聲,閘板閘下。喜成祖馬快,已是回韁,打不著。反是這一驚,馬直攛起,沒命似直跑過吊橋。

城上鐵參政叫“放箭”,橋下伏兵又起。成祖幾乎不保,那進得甕城這幹將士,已自都死在坑內了。正是:

不能附翼遊天漢,贏得橫屍入地中。

成祖大惱,分付將士負土填了城河,架雲梯攻城。誰知鐵參政知道,預備撐竿,雲梯將近城時,撐竿在城垛內撐出,使他不得近城。一邊火器亂發,把雲梯燒毀,兵士跌下,都至死傷。成祖怒極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賊,誓不回軍!”北將又置攻車,自遠推來城上,所到磚石坍落。鐵參政預張布幔當他,車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將又差軍士頂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

鐵參政又將鐵索懸鐵炮,在上碎之。相持數月,北軍乃做大炮,把大石藏在炮內,向著城打來,城多崩陷。鐵參政計竭,卻寫“太祖高皇帝神牌”掛在崩處,北兵見了,無可奈何,隻得射書進城招降。

其時高賢寧聞濟南被圍,來城中赴義,也寫一篇《周公輔成王論》,射出城去。大意道:“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屬有輕天子之意。

爵祿可捐,寄以居東之身,待感於風雷;兄弟可誅,不懷無將之心,擅興夫斨斧。誠不貪一時之富貴,滅千古之君臣。”成祖見了,卻也鑒賞他文詞。

此時師已老,人心懈弛。鐵參政又募死士,乘風雨之夕,多帶大炮,來北營左側施放,擾亂他營中。後來,北兵習做常事,不來防備。他又縱兵砍入營,殺傷將士。北兵軍師姚廣孝在軍中道:“且回軍。”鐵參政在城上遙見北軍無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揀選軍士,準備器械糧食,乘他回軍,便開門同盛總兵一齊殺出,大敗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論功,封盛總兵為曆城侯、充平燕將軍。鐵參政升山東左布政使,再轉兵部尚書,參讚軍務。召還李景隆。

盛總兵與鐵尚書自督兵北討,十二月與北兵會在東昌府地方。盛總兵與鐵尚書先殺牛釀酒,大開筵席犒將士,到酒酣,痛哭,勸將士戮力報國,無不感動。戰時盛總兵與鐵尚書分做兩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勞。隻見燕兵來衝左翼,盛總兵抵死相殺。燕兵不能攻入,複衝中軍,被鐵尚書指揮兩翼,環繞過來。成祖被圍數重,鐵尚書傳令“拿得燕王有重賞”,眾軍盡皆奮勇砍殺。北將指揮張玉力護成祖,左右突圍,身帶數十箭,刀槍砍傷數指,身死陣中。真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三月,又在夾河大戰。

盛總兵督領眾將莊得等,戮力殺死了燕將譚淵,軍聲大振。不料角戰之時,自辰至未,勝負未定。忽然風起東北,飛沙走石,塵埃漲天。南兵逆風,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卻乘風大呼縱擊,盛總兵與鐵尚書俱不能抵敵,退保德州。後來北兵深入,盛總兵又回兵徐州戰守。鐵尚書雖在濟南,飛書各將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糧草,並沒一人來應他。徑至金川失守,天下都歸了成祖。當時文武都各歸附,鐵尚書還要固守濟南,以圖興複,爭奈人心漸已渙散,鐵尚書全家反被這些貪功的拿解進京。

高秀才此時知道,道:“鐵公為國戮力最深,觸怒已極,畢竟全家不免,須得委曲救全得他一個子嗣,也不負他平日賞識我一場。”棄了家,扮做個逃難窮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驛中得他幾個錢,與他做夫。等了十來日,隻見鐵尚書全家已來,他也不敢露頭麵,隻暗中將他小公子認定。夜間巡邏時,在後邊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亂時,領了他十二歲小公子去了。這邊救滅火,查點人時,卻不見了這個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燒死了”,去尋時,又不見骨殖。有的又解說道:“骨頭嫩,想都燒化了。”鐵尚書道:“左右也是死《周公輔成王論》——文取西周初年周公旦與成王故事。周公為成王之叔,輔弼成王,不存僣越之心。

燕王朱棣與建文君亦為叔侄,故引此以勸喻。

數,不必尋他。”這兩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場。管解的就朦朧說中途燒死,止將鐵尚書父母並長子二女,一行解京。

卻說高秀才把這小公子抱了便跑走了,這公子不知甚事,隻見走了六七裏,到一個曠野之地,放下道:“鐵公子,我便是高賢寧,是你令尊門生。

你父親被拿至京,必然不免,還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領你逃走,延你鐵家一脈。”鐵公子道:“這雖是你好情,但我如今雖生,向何處投奔?不若與父親姐姊死做一處到好。”高秀才道:“不是這樣說,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見你的孝處,何如苟全性命,不絕你家宗嗣,也時常把一碗羹飯祭祖宗、父母,使鐵氏有後,豈不是好!”鐵公子哭了一場,兩個同行,認做了兄弟。